<h1>千山青黛 第143节</h1>
“驸马自己也要好好养伤。公主……想是明日出师礼在即,今夜她出不来,驸马勿多心……”
宁王口里说着安慰的话。
“不不。老殿下误会了。她是因我而受的伤,她无事便好,多谢告知。”
裴萧元立刻闭了唇。然而,他不由地又想起羽云楼里的那一夜,她曾凄声问他,是不是已不再喜欢她的那一幕。此时他那伤手之处,忽然又猛地抽痛了起来。想一次她,便痛一次。痛一次,便想一次她。
必是对他已经彻底失望,乃至厌弃而去。最后一面也不会和他见了。
握着伤手,在步出这间他独坐多日的冰冷监牢之时,在裴萧元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了如此一个念头。
第135章
这是一个深冬的清早,岁聿云暮,在日月行替间,又一个小年即将来临,然而,长安却无心迎接新岁。
半城的人涌出皇城南的正大门,观朝廷在南野为大军举行的出师征伐之礼。
六军铠甲森严,旗纛蔽野,在一片肃杀的如林剑戈阵中,顶盔掼甲的禁军和卫队拥着龙辇到来,久未露面的皇帝身着衮冕,于百官和万民之前现身。他的面容隐没在十二珠旒之后,玉藻下的龙颜深沉而威严,冕服下的身躯显得是如此伟岸而高大,归朝后便深得信赖、几乎任何场合里皆是同行的寿昌公主伴行在他身后。
皇帝于万众瞩目下,独自一步步稳稳登上礼台入座。焚牲、祭旗、赐将领以宝剑。礼官高声宣读皇帝告天下文。最后,在“伐罪剑南,驰命天下”的万人铿锵齐声讨贼声中,大军开拔。出京畿后,他们将与别地奔赴而至的军队汇合,金戈鼍鼓,踏平叛地。
就在今日之前,不但朝堂,甚至坊间里,也已开始有了皇帝连丧二子不堪打击,或龙体失能、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的传言。
虽然皇帝近年一向便不如何上朝,普通朝臣难能见他一面,但这一次的情况实在特殊,废太子和康王没了后,皇帝隐于深宫,公主与摄政无二,只差一个名号了,引出猜疑,也是在所难免。
出于畏惧和避讳,虽迄今朝臣里还无人胆敢公开上奏,表达对皇帝身后国体之事的顾虑,但各种猜测,早已不胫而走。
今日皇帝如此公开露面,为大军壮威,流言不攻自破,朝臣各自如何做想不可知,但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君王龙体安康,又目睹官军军容雄壮,犹如头顶乌云退散,一整天,长安城非但没有因这场突然到来的战事蒙上阴影,反而到处都能听到和皇帝公主亲送大军开拔一事有关的兴高采烈的议论之声。
到了傍晚,天又下起了雪。
不像半个多月前那第一场入夜到来天明便绝的湿漉漉的雨雪,今日纷纷扬扬,飞来满天瑞雪,街头巷尾便又多了不少孩童在雪中追打嬉闹的欢笑之声,甚至,有人还提早放起了为岁夕而准备的爆竹。
裴萧元走在城西开远门外的一座屯营里。
雪下得很大,没片刻,屯营的屋墙和周围的树梢头上,便积起了一层如盐的晶莹白雪。
这座屯营的一角,临时设做了他用的驻地。
随他同行的,一拨是如陈绍这样,当年被拆分、散在长安以及京畿一带各种卫营里的神虎军旧部以及他们继续从军的家族里的年轻儿郎和子弟。这些人只是旧日神虎军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人,如今还散在别地。他们虽军衔低微,弓弩骑步,各有不同,但全部都是职业军人。消息一经发出,迅速便从四面应召而来。
另外一拨,是以顾十二为首的人马,来自市井,但从前编入陆吾司后,也常加入集训,且当中不少人也如顾十二,早年有过各种从军经历,都是适合北上的。此外,还有少数得裴萧元允许的来自长安各卫的自愿随从之人,如刘勃,但不多。三拨加起来,总共将近千人。
留一夜时间,等全部人员来此集合,待完毕,明日一早,便都将随他一道出发北上。
暮色发沉,伴着城中隐隐传出的阵阵暮鼓之声,城外的雪势也越来越大。
朝廷发放的被服弓刀以及寒冬远行必须的各种随身物资方已送到。他亲自接收,确认每一样东西,小到火条,皆符合要求,方命人发放下去。
此刻忙完,才回来,正走着,顾十二迎面而来,朝他行礼后,面露忸怩之色,似是有话要说,便问他何事。
顾十二犹豫了一番,才吞吞吐吐地说,有个相好的妇人来了,因此处是屯营,不允女子或者外人随意入内,只好站在外面。他想出去一趟。
既正式从军,便需令行禁止。这点对顾十二这些人而言,尤其强调,到来的第一时刻,便已言明。
“我一早便叫她别来了!”顾十二赶忙又解释,“往后也不用等我,再去找别的相好!我是去了就没打算回!谁知婆娘不听,竟又找来,死活就是不走。方才又叫卫兵传话,说什么给我送冬衣。我又不缺!就是想着大雪天,城门也快关,再晚她便进不去了,便想出去一趟,赶紧赶她走,别再缠我了……”
裴萧元转头朝远处营门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有道包着紫色头帕的妇人身影立在外头,怀里仿佛抱着一只包袱,正翘首张望里面。心知肚明,点头:“去吧,明早出发前回来便可。”
顾十二一愣,随即面露感激之色,拜谢过后,匆匆奔往营门,还没出去,就被怒火中烧的妇人一把扯住了耳朵,叱骂他叫自己等这许久。
“……你这趟是赶着投胎去的?你放心!真要收到你没了的消息,老娘我自会换相好,不但要换,还一天一个,个个赛你后生俊俏……”
雪里隐隐传来妇人的说话声。顾十二应是怕落入人眼惹出笑话,一边不住回头张望,一边低声求饶,两人推推搡搡,出了屯营大门。
裴萧元收回目光,返身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入内,他关门脱下大氅,抖去上面沾落的雪,坐到近旁的一只火炉前,烘着身上沾了些雪潮的衣。
从外面的天寒地冻里入得暖屋,那仍未痊愈的伤手处,慢慢便又痛了起来,又酸又涨,如遭万蚁啃噬,痛感丝缕不绝。
或是真的十指连心。他曾受过多次大小不等的伤,但从没有过如这回,小小之伤,竟是叫人如此难捱。
他取出伤药,换了,再自己用纱布胡乱缠裹,才缠几圈,心里忽然莫名一阵烦恶,丢下了,随手拿起案上躺的一只酒嚢,拔塞,喝了几口烈酒止痛,接着,和衣躺了下去。
他闭目,很快调匀了呼吸。
他几分倦,想趁无事,睡上一觉,醒来,明日便可走。然而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之际,腰被一硬物硌到,发疼。
他摸到了系在蹀躞腰带上的一只皮袋。隔着袋,他的指停在了一样东西之上。
便是此物,方才硌到了他。
是皇家还未曾收走的驸马鱼符。
他将这枚后补的鱼符摸了出来,托在掌心,低下头,看着,神思渐渐转到了今早他混在长安民众当中观礼的情景。
从现身到离开,她始终静静隐在皇帝身后,忠诚而完美地履行着引导的职责。在皇帝所发的如太阳一般的光辉之下,她看起来丝毫也不起眼。
然而,在他眼里,那道身影却如启明星辰一般,占满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的眼前不由又浮出她离开前的一幕。
在登上玉辇的时刻,她似稍作过停顿,转面环顾了一圈四周,眼眸在那一霎如明月珠子,回盼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