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千山青黛 第106节</h1>
如此一门亲事,王贞风怎肯应下,她母亲也是万分不愿,然而庆王既开了口,又如何敢当面拒绝?过后急忙来寻王氏,想请王氏帮忙,想个法子拒了这婚事。王氏含含糊糊应付了一番,过几天,王贞风的母亲再来找,她便以自己要接待公主驸马事忙为由,面也不见了。
王贞风说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垂泪:“此事我先前一直没在驸马面前提过,也是不想多说。自我父亲早年随神虎大将军去了后,这些年,家中境况并不如意。阿母身体不好,阿弟也无前程可言,终日在家苦读,盼能考中功名。平常只靠从前家中剩的几亩田地租子,勉强度日罢了。和姑母本就不算至亲,只是本家而已,许多年来,几乎没有往来,我们便是有了难处,也从不敢烦扰。是年初驸马来了京城,姑母才忽然对我家多方照顾,请来名医为我母亲看病,为我阿弟安排婚事,又将我接到她的身边,亲热了起来。姑母原是想……”
她顿了一下,对上裴萧元的目光,道:“今日我既已丢脸,也就豁出去,没什么不能说了。实不相瞒,姑母原是看好驸马前程,想要交好,碍于从前的事,将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看上我父亲和驸马的渊源,希望我能攀上驸马。至于我自己……”
她一咬牙,“是我自视过高,痴心妄想,对驸马原也心存仰慕。但前些时日,驸马和公主即将大婚的消息传来,姑母对我失望,我自己更是羞惭,当时便决意去道观了却此生,不想飞来横祸,又出了这样的事。阿母惊惧之下,旧病复发,叫我来求驸马帮忙。然而驸马和公主好事在即,我何敢来扰驸马和公主的清静。那庆王府的人又频频来我家催问。我自己命一条罢了,大不了一死了之,家中却有阿母和阿弟。我思前想后,终是割舍不下,无可奈何,只好应了……”
裴萧元听得眉头紧紧皱起,再也忍耐不住,出声打断:“你糊涂!你当我裴萧元是何等之人?便是因你父亲之故,碰上这种事,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至于公主,”他一顿。
“公主便是知道你来寻我帮忙,又能如何?她并非小气之人!你早就该来寻我!”
王贞风定定地看着他,泪水再次潸然而下,哽咽道:“是我错了……不过,好在事已过去。”她再次抹泪,定了定神。
“就在数日前,庆王府忽然传来新的消息,称婚事作罢,别的什么话也无。姑母知晓此事后,多方打听,寻到一个庆王府里的知情人,回来说,好像是庆王得了袁值的话。然而我们和袁值并无交情,他怎会突然插手?她便认定,应是驸马知晓此事,暗中托了袁值。她还说……”
王氏本已死心,据此却又认定,裴萧元对王贞风怀有情愫,只是碍于公主,如今不敢亲自出面。遂又催王贞风今日过府,她暗中安排见面,要王贞风抓住机会向驸马示好。
用王氏的话说,她是不会看走眼的,裴郎君绝非庸碌之辈,往后朝廷一旦风云突变,他必将借势上位。只要能攀上关系,哪怕因为公主的缘故,如今不能走明路,到了将来,待圣人去了,或柳暗花明,另有机会也是说不定的。
这些话,王贞风又如何能完全说得出口,捡着能说的,含含糊糊带了过去。裴萧元岂会听不出来,面沉如水。王贞风愈发羞惭,不停地落泪。
“我家虽破落了,好歹我也念过几册书,知何为羞耻。今日我是不愿来的,又怕开罪姑母,阿弟前程受阻。本想着此事是驸马出手相助,我道谢,也是本分,应付过姑母,回去了,往后该如何,还是如何,将来等我能抽身,我再去修行,有松鹤相伴,余生也算得了清净。却没想到,驸马并不知此事。是我打扰驸马,请驸马恕罪!”
她再次下拜,久久不起。
“此事确实非我所为。”
裴萧元再次说道,语气郑重。
“你起来吧。怪我,前些时日只顾自己,竟不曾留意你的困境,叫你陷入如此苦痛。我愧对你的父亲。”
他顿了一下,续道:“今日事,我便当不曾发生,你更不必放在心上。事情既解决了,最好不过,你回去后,好好过日子,往后勿再受我舅母摆布。将来若再有类似自家无法解决之事,只管大大方方来见我,不必遮遮掩掩。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照顾好你们这些神虎军牺牲将士的家人,本就是我本分,你无须有任何顾虑。”
“我该接公主去了,王娘子保重。”
裴萧元最后说道,朝含泪望来的王贞风点了点头,不再停留,打开院门离去。
他匆匆来到崔府里那隔了内外的垂花门,叫人去告一声,说自己来接公主了,不料反被告知,公主已去前堂等他了,定了定神,忙又赶了回去。
第103章
裴萧元知耽搁得确实久了,匆匆来到前堂西厅,她果然已在那里,王氏等人在旁伴侍,她坐于中央,,正听着众人的奉承之言。那些话翻来覆去讲的无非是公主如何如何洪福,或与驸马如何如何天作之合等等,这几日她想必早就听得耳中生出茧子,然而非但没有不耐烦,看起来心情还是很不错的样子。
裴萧元停于门外阶下,透过一道卷帘,看清她的神色,暗暗地松了口气。
侍在门内外的众婢女仆妇们看到了他,有奔来见礼的,有往里传话的。俄而,伴着一阵纷乱的步足和珂佩玎珰之声,她在一众妇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王氏傍她而行,状极亲热,闪目看见裴萧元,笑着招呼了一声,“我就说,二郎君是被他舅父给强留了!老舅父看见亲外甥,想必连隔年话都拿出来说个不停。他是高兴了,却不管人家新夫妇心里怎么怨怪的!”周围人全都笑个不停。
裴萧元视若无睹,目光只凝向正停在步阶中央的她。王氏不得他回应,未免暗觉尴尬,停了步,这时又有妇人道:“咱们这么多人,驸马眼里竟只剩公主一人了……”王氏忙应和地笑,以掩心中惊疑和不安。
笑声中絮雨道:“今日多有叨扰,我与驸马告辞。舅母不必送我们了。”
她下阶,从裴萧元的身旁走过。他跟上。一众妇人紧紧相随。外面崔道嗣等人也在等着公主,终于候她身影出现,忙领人列队恭送。她一路笑着出了崔府大门,登车离去。
裴萧元骑马同行,路上,控制不住地陷入了凝思。他庆幸王氏自作聪明设的这一场居心险恶、更令人羞耻的会面平安地度过,并未引发她任何的怀疑或是不悦。他更是疑虑,袁值何以会插手此事。
以此人之职,在他入京之前,想必便已将他和京中旧人的关系查了个底朝天,据此知晓自己与王贞风的渊源,倒也不是难事。莫非当真是他顺手做了个人情?
一行人回永宁宅,天已擦黑。胡太医也如前几日那样,早早便来等着。收拾停当,他为裴萧元换药,检视一番,说伤处已有所收敛,是好的迹象,开了副新的促生新肌的方,又嘱驸马再好好休息,继续禁口,尤其忌酒,如此再过些时日,便可痊愈。
自己伤情如何,裴萧元心中自然有数。除按压疼痛,他自觉已无大碍,便叫太医明日起不必早晚再来,太过麻烦。
驸马如此体谅,太医感激之余,也不敢立刻答应,一边推脱,一边拿眼看公主。这时公主也发话:“太医听他的便是。既已无大碍,我们自己换药也是方便的。你隔几日来一次。”
太医这才应了,连声感谢公主和驸马体谅,又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收拾东西被送了出去。
太医走后,贺氏带着婢女们将寝阁窗后的卷帘连同那一大面流光溢彩的珠帘全部放下,相继退出,最后,寝阁中只剩了二人。
絮雨穿了身宽松的寝衣,依旧坐在奁镜前,持梳慢慢梳发。烛火映出蒙了层晕光的镜像。镜中,他靠坐在床边,身影一动不动。
“你在想甚?崔家出来后,便见你魂不守舍的。”
“莫非是在他家出了什么事?”
她随口地问了两声。
裴萧元确实还困扰在白天的那件事里。他决意抽个机会,尽快去寻袁值问个清楚。倘若确实是他出的手,自己便真的欠他一个不小人情。
她的语声令他从神思里出来。他应声转脸,望向那道正坐于镜前理着夜妆的背影,迟疑了下。
他想起承平此前曾在笑谈中告诫过他:天下最好应付的,是女子。情郎只要说些甜言蜜语,她们便会轻信,甘心将一切都交托出来。天下最难应付的,也是女子。不管表面如何宽宏大量,没有一个不是小心眼的。此一条应当被奉为圭臬,否则便是蠢不可及,自寻麻烦。
“……无事。”
心念瞬间已是数次回转,最后他终还是决定不提白天的事。怕万一解释不清,反而多事。
“真的无事。”对上镜中她那正望来的一双眼眸,他用着重的语气,又补了一句。
“只是在外一天,有些乏了而已。”他若无其事地解释。
她一笑,“乏了便早些休息吧。我也是,何况你还带伤,更是易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