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都是次要。在我决定做回公主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必须去做什么。”
她看着裴萧元。
“其实方才你不说,我从你看着我的目光里,也大约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裴郎君,方才你在想,我不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叶小娘子了。”
裴萧元心中顿生一种隐秘被人窥破的不自在的感觉。
他原本一直凝然端坐,此刻不由地动了动肩,勉强镇定地道:“公主想多了。”说完,却见她笑了笑。
“你如何想我,都没关系。其实便是我自己,有时也觉如今一切仿佛是梦。”
她环顾寝阁周围。
“在我回忆起全部的旧事后,除非我一开始便决定不回长安,继续做从前那个的叶絮雨。只要我回来,我便不可能再是以前的我了。”
“我对我阿耶的感情,很复杂。即便是到了现在,我也依然无法完全接受他的自私和无情。在他的心里,第一位永远是天下,是圣朝的大业,别的什么都可以让位。所以,他可以一边缅怀着我的母亲,一边却又容忍着谋害了她的人。何其虚伪而矛盾!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至少,在为君这件事上,他是无可指摘的。朝廷因为景升末的变乱,险些倾覆,他虽力挽狂澜,登基后励精图治,换来了如今的局面,看起来,四海升平,盛世再现,然而实际如何,裴郎君你必定比我更清楚。藩镇方伯盘根错节,尾大不掉,朝堂内外,更是不乏野心家的存在。不久前陈思达兄弟的兵变,不过是其中的冰山一角而已。”
“我阿耶再如何神武,他也不是真正的神人。历代数朝先皇治下发育出来的隐患,终于在景升末爆发,如今不过也就只是靠着我阿耶的强力手腕镇压下去,令野心家们暂时不敢再贸然出头而已。在看不见的许多地方,隐患依旧未除,谁也不知,哪天说不定就会因一个什么样的契机,天下再次大乱。而我阿耶已经老了。就算他仍有万丈雄心,也是敌不过人世间生老病死的轮回,他看似坐拥天下,实际却是孤家寡人。他认定你为大材,心里盼望你能做圣朝的国家重器,在将来,倘若万一天下再起波澜,你能像当年你的伯父、父亲一样,站出来,成中流砥柱。”
“裴郎君!”
她叫他一声,凝视着他。
“你莫误会。我的意思,并不是这天下一定要由我李姓人所有,你合该保我李家皇朝。我再无知,也懂朝代更替天下兴亡的道理。便是天下朝宗的姬周,也不过八百年国祚而已。”
“我幼时因那场战乱,失去了母亲,命运也被改变。一百年后,天下将会如何,我看不见,那也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只希望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这天下再不要有任何变乱。跟阿公在外行走的十几年里,除去一些怀有不可告人之目的的野心家,我是再也不曾见过哪个普通百姓会盼望战乱。”
“渭水日日过长安,白发永不见刀兵。”
“这才是世上千千万万普通之人的心愿。能活在一个从不曾有刀兵的世代,更是一种幸运。”
“倘若如今这个我阿耶苦心维持着的朝廷遭到颠覆,秩序坍塌,那将导向一个怎样的乱局,我不能想象。所以,即便我阿耶自私无情,我也认可他做帝王的一面。作为他的女儿,我愿意尽力帮他。”
“而我,自然也需要帮手。或者说,一个我完全信任的同袍。驸马的身份,不但能为我的这位同袍提供最大的便利,更能断绝某些想要拉拢他的人的念想。”
“裴郎君,这就是我要你做驸马的原因。”
随着她从容而坦诚的讲述,裴萧元望着她的目光也在不停变化,从一开始的恼怒、不自在,到微微的惊异,再到专注。及至听完她最后那话,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久久地沉默着。
絮雨此时自坐榻起身,来到案前,取了只茶盏,端起煨在小炉上的银瓶,倒出一盏温热的蜜水,捧着,走到他的面前,双手奉上。
“裴郎君,请饮。”她含笑道。
裴萧元醒神,慌忙双手接过,放到身旁,随即便要下榻还礼,却被她伸手过来,轻轻压了下肩,示意不必起身。
裴萧元一顿,慢慢地,顺从地坐了回去。
絮雨收回手,继续道:“朝廷如今的现状,你是清楚的。我阿耶身体不好,一旦倒下,朝堂必会生乱。我也不瞒你,对他将来继承人一事,他到底作何打算,至今也没和我提过。太子和康王,都不是我的所愿。不过,他给过我承诺。所以我相信,等到了那一天,他一定会做出最恰当的抉择。”
“裴郎君,是我对不起你在先。”
她停在他的面前,凝视着他。
“我利用了你我从前的交情,利用你对我的好,逼迫你今日在万人面前上场表态,叫你做了我的驸马。所以,你无论如何愤怒,或者怪我,都是应当的。”
“公主——”
裴萧元对着她近在咫尺的那一双凝望来的眼眸,终只是苦笑了下。
“我怎敢对公主如此无礼?公主误会了。方才只是……”
他一时又说不出来,见她一直瞧着自己,只得垂目,以避开她的注视。忽然此时,耳中又钻入她的一句话。
“裴郎君,你若以为我在强迫你娶我,大可不必担心。”
裴萧元一怔,倏然抬目,望向了她。
絮雨道:“你后来因何而与我疏远,以为我不知道?”
裴萧元顿了一下,目光又变得游移不定,仿佛想说话,然而,终究再一次,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裴郎君你是清正君子,被迫娶一个可能是仇人的女儿,就算她是公主,能给你带去无上的荣华和富贵,你又怎可能甘心接受?”
“你放心,我也不会迫你至此地步。”
“成婚不过一道仪式而已,我不会强迫你和我做真夫妇。我也无需夫郎。这不是我要你做我驸马的原因。”
“等到将来,有一天,我们各自报得大仇,也完成心愿,长安事了,到了那个时候,如果证明我的阿耶他确是你不能原谅的北渊之变的元凶,不用你,我自己便无颜见你。到时去留随君,你我再无相干。我绝不会叫你用余生来背负如此的羞辱。”
“如今这驸马的身份,你当是官职便可。”
裴萧元显已完全被她的话所惊呆了。
他的面上浮出惊异不已的神色,定定地望着她,直到她又唤他一声裴郎君,方彻底醒神。
“自然了,我对你今日在大射礼上的举动,极是感激。裴郎君你真的是个极好的人。作为对你今日如此维护我的回报,我也想叫你知道,你仍有选择的余地。”
“你若实在不愿做驸马都尉,我会给你机会。你现在就可以说。我叫阿耶寻个理由取消,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最后,絮雨郑重说道。
裴萧元微微仰面,看着站在他面前含笑投来注目的这个女子,霎时,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幕幕的旧事。
他初识她,在郡守府里看到她时的微微心动,他活了二十几年来的第一次;隔着门槛,他将那静静立在斜阳夕光里的作少年装扮的女子认作义妹时的淡淡惆怅;来长安后,苦苦寻找,终于在那一间破旧旅店里得见她时的狂喜;怀疑她身份,将她带到地牢审问,她晕厥在他怀里时他的惊慌和懊悔;昭德皇后陵,她从赵中芳口中探得真相,悲伤难以自已,他将她拥在隐秘茂树下,安慰她时的无限怜爱和满足之感……
那些从前他从不曾体会的喜、怒、嗔、痴,种种的滋味,全是因她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