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如此,絮雨也笑着送走了养她长大的阿公。
他依旧一领蓑衣,背行囊,持步杖,是她熟悉的样子。然而这一回,是独自一人,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那一刻,她才开始流泪。
人的心中,或许都有一片惟有自己才能知晓的隐秘之地。她是如此,阿公或也如此。
小的时候她不曾察觉,后来慢慢长大,她看出来了,他踏遍南北,脚步不曾停下,除了寄情山水,或许也是在寻某个人。但阿公从来没有讲,更不会告诉她,他要寻的那人到底是谁。
这一次是她的直觉,阿公离去,应当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她是为了能叫阿公放心去做那或许是他此生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才登上了那辆来接她的马车。
“是,阿公确实和我说过。”
絮雨抬起了眼眸。
“絮雨你放心,我裴家是真心想你嫁来的。不是我自夸,我那侄儿,不敢说人中龙凤,但说样貌人品坐稳中上,并不为过。他也颇听我的话,昨夜得知婚事,欣然应下。待成了亲,料你二人必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成就这桩天赐之良缘。今日把你叫来,也无别事,是想问你意思,倘若将婚期定在三个月后,你以为如何?”
裴冀喜气洋洋,在相中的侄媳面前,不但大夸侄儿,还替他遮掩了一番,说完这话,却见絮雨走到面前,接着双膝落地叩首到地,向着自己行了一个深深的跪拜之礼。
她有如此举动,是裴冀没有想到的,忙起身走来,伸手要亲自扶她起来,口里笑着说:“很快就要一家人了,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起来!还有,今日起,勿再唤我裴公,可随我家二郎叫我伯父了!”
絮雨不起:“絮雨不敢。来此之后,蒙裴公厚爱,处处关照,待我胜过亲女,絮雨感激万分,今日却不得不辜负裴公的美意,实在愧汗,无地自容。”
裴冀咂摸了下,忽然感觉不对,迟疑地看着她:“你何出此言?”
“絮雨此番到来,目的并非是为成婚,而是要给裴公一个交待,再向裴公请罪。请为裴郎君另择佳偶,勿因我而耽误门庭大事。”
裴冀一怔,见她说完那话,再次向着自己深深叩首,久久不起,态度极是郑重,方回过神。
“你先起来。”他和面前这个对着自己下跪的女孩确认:“絮雨,你方才是说,你这趟来的目的并非结亲,而是为了解约?”
“正是。还请海涵,万望见谅。”
书房中的气氛顿时转为凝重。裴冀双手背后,在房中慢慢走了几步。
“这桩婚事,虽确实仓促了些,但却是你阿公与我议好的,我本以为,你应当也是愿意的。或者……”
他停步,望向仍跪地未起的絮雨。
“你是哪里瞧不上我侄儿,不愿嫁他?你尽管放心大胆讲与我知道,若是误会,我为你消去。”
絮雨摇头:“与令侄无半分干系,全是我的过。实不相瞒,此次我在阿公面前应下婚事,也是为了安他之心,免得他牵肠挂肚放不下我。阿公离开后,我来此面见裴公,是想着这里我也需要有个交待,倘若还能求得面谅,则更是我的万幸。”
“这……”
裴冀脑子嗡嗡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不停地捻须,差点捻断一根胡须。
“我来了之后,方知为了我,阖府上下竟如此用心。我本极是惶恐,为我一己之私践踏了美意,我无颜面对,更开不了口。但再想,令侄婚姻乃是人生大事,倘若就此不明不白受我欺瞒,我岂非得罪更深?”
裴冀终于回过些神,忙道:“你的所想,我已知悉。你放心,你也是出于一片孝心,我怎会责怪?不过,虽说你的初衷是为安抚阿公,但既已到来,你若能改心意,咱们婚事照旧。此事你知我知,便是我侄儿那里,我也不会说的。就当未曾有过。”
“多谢裴公宽宥,絮雨感激不尽,只是我一无根浮萍,早年若非阿公收养,早已化为孤魂野鬼。絮雨自知绝非福身,实在配不上裴郎君,不敢误他,只求裴公看在我阿公的面上,恕我之罪!”
她再一次叩拜,额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身。
以裴冀的人情历练,至此,怎还看不出来?
她是当真不愿嫁。
虽然自己对这女孩儿极是中意,奈何她无此心意。
裴冀又想到昨夜和侄儿说事的经过。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侄儿不过也是为了顺从自己,最后才改口应了婚事的。
他原本想,以这女孩儿的容貌和性情,婚后不愁侄儿不改心意,二人必能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却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会有如此之变。
裴冀定定看着叩首在地的叶絮雨,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彻底地死了心。
或许这便是天意了。二人未得月老牵线,旁人再如何撮合,终究也是一场空。
裴冀知再无挽回的可能了,只好上前伸手将仍跪在地上的絮雨扶起,温言安慰道:“无妨无妨,你勿自责。既如此,婚事作罢便是。”
絮雨心里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行礼,深深致谢。
裴冀笑道:“絮雨,虽然你做不成我的侄媳,但也无妨。我没有女儿,不如收你做我义女,往后你安心住下,如何?”
絮雨一怔,再拜:“裴公如此抬爱,絮雨感激涕零,本求之不得。只是方才所言非虚,我知我命里带凶,非譱祥之人。裴公今日的厚爱和怜悯,絮雨永记在心,来世必衔草结环相报。”
裴冀略一沉吟,颔首:“也好,认不认都一样。但你阿公将你交托给我,无论如何,这里就是你家,你不要有任何顾虑,须安心留下,等到你阿公来。等他事毕,他自会来这里接你的。”
这一次,他的语气十分坚决,不容拒绝。
絮雨想起阿公独自离去的背影,眼眶暗热,却也没说什么,只衽敛致谢。
“多谢裴公!”
裴冀笑道:“好,好,那我这里无事了,你回屋去吧。记着安心住下来,莫要胡思乱想!”
“絮雨告退。”
她在裴冀含着慈和笑意的注目中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到门前,开门正要跨出门槛,顿了一顿。
她看见对出去的庭院门口多了两个人,正和烛儿在说话。大约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那二人转脸,齐齐望了过来。
正是今早她曾看到过的郡守侄儿与那胡儿。也不知二人怎会这个时候又返折回来,恰好在此迎头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