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很快着人过来送了帖子,请谢家过去吃酒。
朱家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管事媳妇,打扮的颇是俐落,青绸衣裙,头上插一二金钗,面皮细白,双眼含笑,一看便知是朱家的体面媳妇。请过安后,朱太太令她坐了,这管事媳妇方恭谨的坐小杌子上,双手叠放胸腹前,露出腕间一双赤金素镯。说起话来亦是清楚俐落,“太太说,也不大办,就是请姑太太姑爷大爷姑娘小爷们过去一家子一道热闹热闹。”
谢太太心里有数,这算是家宴了。但家宴怕也不小,朱太太娘家姓邵,如今邵家当家的是朱太太娘家兄弟邵荣,邵荣官职不高,工部郎中,与谢松同级都是从五品。不过,邵荣年岁与谢尚书相仿,就可知此人官运如何了。邵荣在朝中官位不显,不过邵家是徽州大族。邵荣之妻苏氏出身徽州苏家,与苏不语之父苏相乃同宗同族。再说朱太太的长媳,朱雁之母胡氏,出身承恩公胡家,太后娘娘母族。其母便是前承恩公之妻朱氏,朱氏也是谢太太嫡亲长姐,所以,胡朱两家是地地道道的姑舅做亲。这前承恩公,大家都知道,当初被宁平大长公主斩首夺爵。
谢太太笑问管事媳妇,“可跟大姐姐说了?”
“奴婢昨日去的承恩公府,也亏得奴婢有福,还见着了寿安老夫人,给老夫人嗑了头请了安。”管事媳妇说的乐呵,眼尾余光见谢莫如唇角微勾,连忙收了话音儿。她说到兴头上一时忘了,二姑太太家的这位孙小姐当初可是拂过承恩公府面子的。再不敢多嘴,管事媳妇以一句“大姑奶奶说,介时定要过去的。”收尾。
谢太太只当未见这管事媳妇脸上闪过的尴尬与谨慎,笑笑,“我与大姐姐大嫂子好些日子没见,正好借雁哥儿升官儿这喜事,好生聚一聚。”打发这管事媳妇下去吃茶了。
谢太太令姐妹二人拟一拟给朱家的贺礼,又吩咐谢忠媳妇准备出门的车马行头。
朱家家宴设在休沐日,不为别的,单为各家便宜。
女人内眷倒是哪天都有空,可做官的男人们不同啊,不是休沐日,谁有空来吃酒呢。在休沐日摆酒,这也是各家成例了。
谢家这一大家子用过早饭,便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尽量轻车简从的过去朱家。朱家是侍郎府第,自不及尚书府气派,但自门口下车换轿,一路上亦是亭台楼阁,廊腰缦回,檐牙高琢,别有千秋,其间精致典雅,更胜谢家。
直到二门,谢太太与两姐妹下轿,已有管家媳妇过来请安迎接。待到了朱太太所居正院,朱太太亲自带着媳女迎至门口,笑,“我正念着妹妹呢。”
谢太太与朱太太手挽住手,互相见礼,谢太太笑,“怎敢劳大嫂子出迎,你又折煞我了。”
朱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且本就是个爽俐人,虽已发间斑白,亦不改其本色,笑道,“听着婆子来说妹妹到了,叫我坐我也坐不住啊。”
姑嫂两人有说有笑的进了正厅,分主宾坐了,便有晚辈上前请安。
朱太太生有三子一女,长子朱宏在鸿胪寺司仪署做个从六品署丞,这从六品署丞,得做小二十年了,就没变过。儿子朱雁今年也是从六品了,谢莫如想着,朱雁这青出于蓝就在眼前了。
朱宏有两个弟弟,二弟朱宜三弟朱宽都是外放为官,不在帝都,官位平平,倒都还安稳。如今在帝都承欢膝下的就是朱宏一家子,以及二房朱宜的长子朱霄,三房庶女朱允。
朱宏娶妻表妹胡氏,膝下二子一女,长子朱雁次子朱云长女朱欢。尽管这宴会是因朱雁而开,朱雁却是不在家的。朱云朱霄年岁渐长,自不会在女眷堆里混,而是随父祖去前面招待亲戚。
此时就是朱宏之妻胡氏带着朱云之妻方氏朱霄之妻李氏给姑妈谢太太请安,然后谢莫如谢莫忧姐妹给朱家长辈见礼,再有表姐妹之间互见礼数。
表姐妹早便见过,谢莫忧尽熟的,只是谢莫如不大熟。朱欢年岁最长,已过及笄之年,说的是礼部侍郎秦家三子,明年就要成亲过门的。朱允十四岁,辈份较朱欢长一辈,年纪小她一岁,今年及笄。朱允虽是庶出,好在自幼养在朱太太膝下,人也落落大方。年岁排下来,还是谢家姐妹最小。
谢太太朱太太说起话来极是亲热,朱太太笑,“莫忧跟着宜安公主出门,我见过几回,倒是莫如,不大常见。这孩子,越发出息了。”
朱太太这说的大约不是别处,定是承恩公府。不然,谢莫如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宜安公主去,朱太太也去的。谢太太自然也明白这层,笑看谢莫如一眼,“莫如文静,我呀,也实在离不得她。”
谢莫如摇一摇团扇,散去几缕满屋子盈绕不去的胭脂腻香,并不谦虚,只是温声道,“与祖母分忧,是应当的。”
谢太太笑弯了眼,与朱太太道,“这孩子,最知我心。”唉哟,我的大嫂,你可别话里带话了。你这是说什么呢。我家莫如已经开始关注你要给孙子娶什么样的媳妇了,你再说这些话里带话的话,她装个不懂是给你面子。你可惜福吧。
谢太太呷口茶,一笑转了话题,“前儿听得雁哥儿升官儿的事儿,我还跟孩子们说呢,现在大嫂子侄媳妇都能放心了吧。”
说到孙子,朱太太直接笑出声来,“不瞒妹妹,打那孽障走了,这六七年了,我跟你侄媳妇哪里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们娘们儿每个月都要去西山寺拈香祷告,就盼着他平安哪。好在,这一去六七载,尽心任事,还不算辱没祖宗。”
“大嫂子也忒谦了,阖帝都看下来,雁哥儿也是一等一的小子了。”娘家侄儿有出息,谢太太也高兴,脸上笑意不断,“初他走时,都说这孩子行事冲撞,那会儿我就劝大嫂子异人行异事,雁哥儿啊,不是一般人。如今怎么着,真金不怕火炼。这孩子啊,是这当官的材料。”
朱雁之母胡氏抿嘴笑,“能把官当好,也算没白辛苦这几年。”
大家正说着话,朱太太的娘家人侄媳妇邵大奶奶就到了,邵大奶奶带了闺女邵芳,邵大奶奶是晚辈,又是朱太太的娘家侄媳妇,今日来给朱太太贺喜,自然只有满口好话。邵家是书香门第,邵芳十三岁,亦是温柔闺秀,与朱家姑娘都认得,只是与谢氏姐妹不大相熟,朱欢介绍邵芳给谢家姐妹认识。
邵芳的视线在谢莫如脸上略多作停留,便坐在一畔安静的听长辈们说话。
不多时,前承恩公之妻胡大太太兼朱家大姑太太兼朱太太亲家母朱氏带着媳妇孙媳妇孙女一干人等威风八面的到了。朱太太谢太太等人皆起身相迎。
朱氏说来也命苦,好容易嫁了太后兄弟,结果先是赶上太祖皇帝过逝程太后当政,程太后是一千个看不上胡家,她当政时,皇帝亲外祖母家,连个爵位都没有,鉴于这位太后的威风,满朝文武连带胡家面对这等不平事,竟连个屁都不敢放。好容易熬到程太后死了,接着就是宁平大长公主执政,宁平大长公主还比较大方,给胡家封了个承恩侯。只是侯爵,连公爵都不是。就这么个承恩侯,胡家也得战战兢兢的感恩戴德,毕竟,宁平大长公主较其母简直大方百倍。丈夫做了侯爵,朱氏便升级为一品侯夫人,那些年,亦过得颇是风光。结果,侯夫人的风光没享受几年,丈夫一朝陨命。她是长房长媳,她不是没儿子啊,但,宁平大长公主硬是将承恩一爵赏了二房,也就是现在的承恩公。
甭看寿安老夫人咬牙切齿的恨宁平大长公主,这种恨,无非是老母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恨。对朱氏来说,宁平大长公主非但是让她守寡的侩子手,更是害尽长房子孙,让长房无爵可依,只得寄居二房屋檐下的罪魁祸首。
不过,朱氏性子阴柔,去岁寿安老夫人寿宴上,谢莫如一人力战寿安老夫人与两位公主都不落下风,她今日见谢莫如在,也只是笑眯眯的说一句,“这些女孩子们,统共论起来都不及莫如出众。”
这般笑里藏针的话,谢太太先谦一句,“她一个小孩子家,大姐姐过奖了。”
胡氏明显帮腔其母,笑,“姑妈说过谦了,母亲这话再没的错,我也算见过一些世面的,阖帝都闺秀,竟没见过比莫如更出众的。”
谢太太瞥这母女二人一眼,啧啧,别不识好歹了。当初我家莫如面对寿安老夫人、宁荣大长公主都能全身而退,不撞个南墙,你们是不能闭嘴了。
谢太太安然坐着,谢莫如自果碟中捏一粒葡萄,淡淡一笑,对朱氏胡氏母女的评价做出回答,“这是自然,阖帝都闺秀,也没哪一个曾外祖母做过太后的,也没哪个的舅外祖父做过皇帝,表舅亦为皇帝的。哎,这也是没法子,祖宗给的,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故此,长辈们的夸赞,我只得收下了。”
朱氏胡氏好悬没一口气横在胸前噎死过去,朱太太庆幸自己个儿没多这个嘴。谢太太没料到谢莫如直接拿血统压人,只得道,“莫如,为人还需谦逊。”
谢莫如轻轻讶然,团扇遮唇,“祖母多虑了,舅太太府上又不是外处,不然,胡大太太朱大奶奶能这般赞我?”眼波在这母女二人身上一溜,谢莫如赞叹,“人都说母女连心,果然是真的。”
朱氏比谢太太还年长个十来岁,外表看上去却好似谢太太老娘,瞧着竟比弟媳朱太太还苍老些,咯咯一笑,好似母鸡下蛋,又问谢莫如,“怎么,谢大姑娘如今方知母女连心,魏国夫人安好?”
“父亲母亲夫妻恩爱,怎能不好?”
父亲母亲!
这混账丫头讽刺她守寡多年吗!朱氏如同被人在旧伤上再捅一刀,已是痛不可挡,仍是意志力惊人,勉强笑一笑,放下手中茶盏,“哦,你祖母出门,倒不见你母亲在一畔服侍?”
谢莫如愈发悠然,“这也不稀奇,去岁我去承恩公府给寿安夫人贺寿,亦没见大太太在寿安夫人身边服侍呢。”
谢莫如捅出第二刀,朱氏这次真是笑都笑不出了,她倒是时常在婆婆寿安老夫人身边服侍,只是大寿那日,她却是被安排在隔间陪伴三品以下诰命的太太们。明明她才是嫡长媳!
朱氏长媳卫氏不得不出面圆场,道,“早听得谢大姑娘口齿伶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谢莫如谦道,“都是长辈们错爱,大家喜欢同我说话,我少不得奉陪一二,以使长辈开怀。”
“长辈”之一朱氏这次是强笑都笑不出了。
谢太太抿嘴一笑,睁眼说瞎话的与朱太太扯道,“可不是,莫如在家里就是我的开心果啊。”
朱太太心说,早知这二小姑子最擅视而不见装糊涂,时久不见,功力大进。毕竟是在朱家,朱太太总不能看着大姑子被谢莫如给气疯,便继续谢太太视而不见的装糊涂大法,“说来也巧,这果碟里的开心果还是新进来的,南边儿的干果子,难得香甜,大家都尝尝。”真是求你们了,吃东西吧,堵上嘴成不成。给儿媳妇胡氏使一眼色,安抚一下你亲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