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大人……”
“莫问,莫问!”
闻怀远以手掩面,倒退了两步,脸可能有点红。
沈其音回头看看院子里,那一家三口已经旁若无人地进了后院。一个走进去的,一个抬进去的,还有一个晃悠进去的。
闻怀远和周处连院子都没进,就在外头干看着,似乎有意回避些什么。他们手下的差役自然有样学样,只当自己是庙里的菩萨,眼瞧着那宋少爷往院子里搬行李,根本没人帮手。只有两个女捕快把那昏迷的宋小姐抬进院里,然后便像避瘟疫似的窜了出来。
沈其音本以为这家贵人得了官府照顾,搬个家还有县令安排,衙役护送。可现在一看,这护送倒像是押送。而且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对那一家三口避之不及,连话都不愿多说半句,也不知在怕些什么。
只有那个衣冠楚楚,得意洋洋的白胖子无所顾忌,跟着进了院子,还不停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太奇怪了!
沈其音一咬牙,冲着闻怀远郑重一礼,说道:
“闻大人,休怪民女无礼。您今天若是不把事情说清楚了,民女宁可带着弟弟回养济院,也不会再跟来历不明之人住在一起。”
“咳咳。沈姑娘多虑了。这宋家并非奸邪之人,只是身份有些特殊,不便相告。”
闻怀远越是如此,沈其音就越担心。她只想带着弟弟安稳度日,小麻烦她还有自信解决。可看这架势,麻烦哪小得了啊?
“大人,不能直说,给点提示也行啊——”
“哟?这是哪找的奴婢?”
杨三九从院中出来,正看见刨根问底的沈其音。
本来,他对这个普普通通的院子还算满意。平民眼中的佳宅,对贵族而言就和牢房差不多,用来折辱废齐王一家是再好不过。
进院的时候没留意,可出来再瞧见沈其音,杨三九这才意识到院中住了旁人。他也没多想,自然而然地把沈其音当成了丫鬟奴婢之流,十分不满:
“闻大人这下可做得差了,一介庶民而已,怎么还给安排奴婢伺候?撤了撤了!”
“此女并非奴婢,乃是沈渠昆的孙女。沈家大火,只剩下一对子女。本官便将他二人安置在此,暂住。”
闻怀远貌似淡然地面对着杨三九,腰杆挺得绷直,毫不退缩。
“沈……沈渠昆?”杨三九差点跳起来,脸上再没有之前的喜色,颤抖着手指指向闻怀远,“好啊,闻大人!您安排得可真好!”
“谬赞,谬赞。”
闻怀远还是那么云淡风轻,把杨三九噎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这才咬着牙甩出两句话来:
“闻大人忠心侍主,勇于任事,可真是让咱家开眼!回去之后,咱家可得好好替你闻大人美言几句!哼哼,走!”
杨三九招呼一声,带着几个侍从负气而走。
闻怀远静静地看着,不为所动。
周处有些担心地望向杨三九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声说道:
“大人,这是不是有点……不妙啊。”
“无妨。坐在这个位子上,还能讨到什么好处不成?迟早会有今日之争。本官心中有数。”
“就怕有人以此为由,诬陷大人啊!”
“天子英明,太后仁慈,百官忠义,没什么可怕的。”闻怀远转过头来看着周处,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没什么可怕的!”
“是!大人!”
周处躬身低头。
忽如其来的这一场戏,沈其音是一点都没看懂。但她清楚,这种深水区,实在不适合旱鸭子玩耍。
可没办法,又不能跟父母官翻脸,沈其音只好继续套闻怀远的话。直球不行,就打曲球好了。
“闻大人,莫不是跟我沈家有仇?”
“不!正相反,沈家于老夫有恩。”闻怀远的脸好像又有点红。
“闻大人该不是说,这番安排,是在帮我们?”
“正是!”
这个回答倒不让沈其音意外,闻怀远作为县令,要真是想找沈家‘报仇’的话,玩死他们姐弟俩的方法不要太多,根本无需这么复杂的设计。
可退一步讲,即使相信闻怀远是自己人,这种蒙在鼓里任人摆布的感觉依然是沈其音无法忍受的。
“大人既然想帮忙,何不将这其中的利害告知一二,民女也好心中有数。”
闻怀远还是摇头,不过说出的话却是留出了一个口子:
“老夫还是不能说。此事到底是要避人耳目,还是大张旗鼓,连上头的人都没个准话。不过,你若真想知道些什么,何不换个人问问?来日方长嘛。”
看闻怀远的眉毛直往院子里飞,沈其音哪里还不明白,这是让她去问本尊呢。可这到底是权宜之计还是踢皮球,沈其音一点底都没有。
“那闻大人……我沈家的宅子,什么时候可以修好?”
“快则半年,慢的话,一两年也有可能。如今你沈家拿不出钱来,这盖房的资材人力,乃是县里念及沈家有功于国,破例挤出来的。所以这工期缓急,还得看县中余力,说不准的。”
话已说到这一步,闻怀远最初的那点羞赧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官场老油条的口吻。
沈其音白眼一翻,觉得自己还是给人拿捏上了。可她又有什么办法,沈其羽还痴愚着,她又没有原主的记忆,想找沈家的故旧交情都难。更何况世态炎凉,就算找到什么人,谁又能保证,他们能比这号称承了沈家恩情的常宁县令做得更多?
算了,认命吧。福也好祸也罢,躲是躲不过去了。
沈其音叹一口气,说道:
“闻大人,既如此,民女也只能随遇而安了。只希望闻大人看在沈家恩情的份上,能护我姐弟周全。”
“沈姑娘放心,只要老夫还在常宁县,这座院子,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闻怀远话说的斩钉截铁,沈其音也只好暂时信他。
“多谢大人。”
“好了,天色已晚,宋家一路颠簸,想来还没用饭。沈姑娘,就拜托你照顾一二了。……做些好菜吧!”
扔下这句话,闻怀远就心满意足地带着周处和衙役离开了梧桐巷。
院门口又恢复了冷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沈其音知道,麻烦的日子,这才刚刚开始。
事情可以慢慢想,饭却要赶紧做好。不管对方是谁,留个好印象总没毛病。
回屋看了一眼弟弟,沈其音再次来到了厨房之中。懒得再想别的菜式,还是疙瘩汤吧。多加点配菜,就算对得起闻大人的一片苦心了。
“珞儿的情况如何?”
“已经睡在西厢了。不过看情形,明日起来之后,还是会……”
主屋之中,父子二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屋舍器具,实在是粗陋,也怪不得珞儿生怨。都是本王疏忽,被二弟夺了天下,害你们也一同受辱。”
“父亲,莫提前事了。至少,我们一家人性命无忧。这住处虽比不上王府,却也足以遮风挡雨。如今沦为庶民之身,确是无法奢求更多了。”
“你倒是容易满足。”宋世清冷哼一声,“贵胄之气都到哪里去了?还不如珞儿有心!”
“父亲难道希望我像珞儿一般行事?”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多半有反驳之意。可宋世清知道,自己的耿直儿子,是真有此问。
不是说他傻,其实宋知璃还算聪明。但他既无心机,也无欲望。那这种聪明有什么用?写诗算数吗?
似这样的儿子,若放在农人家里,定是个宝贝。又善良,又听话,做事也麻利勤快。可生在帝王家呢?嗯,就现在这个下场,已经是祖宗积德了。
宋世清强压下心中的烦躁,说道:
“不必。你一如往常,多照看一下珞儿,别给为父添乱就好。”
宋知璃偷瞄了一眼父亲的表情,看到那深邃的双眼,顿时有些不安。
“父亲……可是还在谋划些什么?”
“你不要多问,为父心中有数。”
“可若是贸然行事,恐惹祸患啊!”
“祸患?还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的祸患吗?为父想明白了!二弟能赢,不过是赢在胆大二字上!当时本王若是——”
“宋家老爷!少爷小姐!给你们做了些晚饭,热乎的疙瘩汤,要不要吃点?”
屋外的喊声打断了父子二人的谈话。
“怎么,这院里还有旁人?”宋世清有些惊慌,不知刚才的话有没有被外面的人听到。
“儿刚才也未注意,也许是县衙给安排的奴婢?”
“哼,他们会有那么好心?就算是县衙安排,也是监视我等的眼线。”
“那儿去把她赶走!”
“赶走了谁来伺候?你不要多事,为父自有打算。”
两人在屋里低声交流着,屋外的沈其音听不见回应,只好再喊一遍:
“宋家老爷!少爷小姐!给你们做了些晚饭,要不要趁热吃点?”
这一次,从主屋里飘来一个浑厚慵懒的声音:
“呈上来吧!”
而另一边,西厢房也有喊声传出:
“没有规矩的奴婢!喊什么喊?速速呈上,然后滚去自领十杖!”
哎哟我去!真把人当使唤丫头啦?
心情本就不佳的沈其音一下就恼了,又毫不气地喊了一句:
“我可不是宋家的奴婢!放外头了!想吃自己出来拿!”
木盘托着的三碗疙瘩汤,往后院中的石几上一撂,沈其音扭头就回了前院。她自己的晚饭还没吃完呢!
半碗冷掉的疙瘩汤沦吞下肚,看着和小墨玩闹的痴弟弟,沈其音便拿定了主意:
就算是贵人又怎样?哪怕姓宋的是龙子龙孙,既然大家都已经落了难,那毛病,就不能惯着!
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