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苦怔住了。
只记得当初自己喊了几声他的名字……
现在想来,似乎是有些奇怪呢。
“我的名字是今上所取。”未殊静了静,他的背后是沉默的星空,“他说我是行军途中的弃婴,来路不明。我没有父母,没有国家,‘未殊’这个名字,只有抚养我成人的帝后二人知道。”
阿苦慢慢地道:“他们为何不让旁人知道你的名字?”
未殊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们防着我,总怕我有一日会想起来一切。我过去或许也希望自己能想起来吧……可现在当真想起来了,却只觉毫无意趣。”侧首,星穹无言,长风苍凉,“原来,过去的我是那样一个人。”
阿苦低下头,将手在衣料上使劲蹭着,声音仿佛是被夜露濡湿了:“你说的过去,是太烨四年之前吗?”
未殊看着她,却看不见她的表情。他的目光愈加深了下去,话音沉沉的,被风送来时,已减却了温度:“是,那时我似乎出了点事,将圣上吓坏了。”
她追问:“什么事?”
“不知道。”未殊转过头去。
檐头铁马轻撞,叮当作响,铃声之外的黑夜更加空旷。未殊安静的侧颜苍白如鬼,眼神里渐渐浮凸出类似绝望的深黑色泽。阿苦固然看不懂他的绝望,却竟然很是迷恋,那深渊一样的眼神明明危险,却太勾人,她不由得靠近了一些,两人衣料摩挲,在这空阒的夜里令彼此都吃了一惊——
“师父。”她突然抓紧了他的袖子,这是她最习惯的依赖他的姿势,“你没有父母,没有国家,可你的父母和国家都不是你自己啊!你就是你,就是我师父,怎么能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未殊微合眼帘,轻声:“你真是这样想的?”
“嗯!”阿苦拼命点头。
“我曾经骗过人。”未殊说,“我骗了龙首山上的守卒,使得舍卢军队长驱直入,取了大历朝廷。”
阿苦愕然,点漆似的双目都瞪得圆了。
未殊不想去看她那一副伤人的神情,只是麻木一般继续道:“我领着今上的队伍一路追往南方,将大历敬毅皇帝逼得跳海身亡。
“我算出了城中投降官兵的密谋,告知了圣上——于是西平京的每一条街道都悬满了尸首,一年多后,腐臭不散。”
“不要说了……”阿苦的嘴唇微动,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
师父眼中的那深渊断裂开了,迷惘与忧伤从其中逃逸而出,散碎成幽幽的星光。她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一意孤行地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在他怀中抬起头来,清亮亮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圣上抚养你长大,你帮他做事是应该的,没有错。”又很坚定地补充了一句:“不管怎样,我都相信师父!”
“不。”未殊却摇了摇头,反驳得很简洁,“杀戮在任何时候都是错的。”
阿苦呆了呆。
师父的词汇太丰富,她没有听懂。
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冷不冷?我们进来说吧。”
考星塔顶层原来还有一间石室。未殊点燃了四面的壁火,顿时将外间的寒气隔绝开来。视域骤然明亮,阿苦伸手挡了挡眼睛再放下,便见到石室中央的桌上放了一只小小的浑天仪。
“这与皇后送你的那一只好像。”阿苦惊道,“是照着做的吗?”
未殊掠了一眼,淡漠一笑。
那笑却是嘲讽的。
石室中还有一张床榻,一只木箱,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未殊站在窗前挡着寒风,于是这一室里都是他被火光映出的影子,重重叠叠地罩着她,她有一种自己被他拥抱着的错觉。
她背过身去,讷讷地伸手转了转那小浑仪。
“我原在占算上有些天赋,”说出这样的话,未殊的神态很自如,并不是刻意的骄傲,只如天经地义一般,“天下大定之后,圣上便让我守着司天台,赐了我这一座浑天仪。”
阿苦道:“这浑天仪不是太小了么?”
“不错,它并无实用。”未殊道,“圣上只是用它警示我安分。”
他很平静,阿苦却听得胆战心惊。
“那……”
“圣上还赐了我一味药。”未殊闭了闭眼,“在……太烨四年之后。所以,我才忘记了许多事情。”
灯火煌煌,白衣振振,冷风透入他的衣摆,他似乎又离她很遥远了。她上前了一步,他凝视着她,安安静静地道:“阿苦。”
“嗯?”她仰头。
“我是这样的人,你还相信我吗?”
“相信。”
“可你根本不知道太烨四年之前的我是怎样的。我都告诉你了,我杀人放火,为人鹰犬……”
“我知道。我见过你。”
未殊顿住。
“你很好,我是来偷梨的,你不仅不拆穿我,还送了我一件白袍子。”阿苦说,“九年以后,我当街行骗,你也没有拆穿我,反而还收我为徒了。”
未殊抬眼,女孩的目光亮如灯火。
“师父,你不是坏人。”她低下了头,半晌,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又抬起头来,“你如果是坏人,我不会喜欢你的。”
星辰,灯火,风,月,夜。
都在这一刻,寂静如死。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未殊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强有力地,如同催命的符咒,如同搦战的急鼓,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是孩子气的一句话,他却这样地当真,而在这当真的一刻,他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
曾经千军万马中驰骋而过,也不曾给过他这样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