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了许久。
许久之后,她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道:“你不走,我就不怕。”
他很自然地道:“我为何会走?我一辈子都要呆在司天台的。”
她歪着脑袋思考片刻,似乎感觉到他这句话是可以相信的,遂眉开眼笑,“那倒是。”蹦跳着上来拉住了他的袖子,“那我要是走丢了,你也会找到我的,对不对?”
“自然。”他淡淡地道,“今日不是就找到你了?”
她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的余光瞟到他提着的那盏花灯,脸色却又变得不太好。他将花灯提到她面前来,问她:“不喜欢?”
她嫌弃地撇撇嘴,“笨死了,这太阳月亮都转得好笨!”
尤其这还是那个眼睛长在天灵盖上的沐阳公主买的,她就更不喜欢了。
他微微一笑,“确实,这是随风转,不是自己转的。”
她一挥袖便拂开了它,让它跌在了地上。
他忽然又道:“阿苦。”
“嗯?”
“你十五岁了。”
“嗯?”
“不喜欢的玩具,也不可以随地乱扔。”
他说着,将花灯提起来,慢悠悠地踱到墙边,放好。这期间,阿苦一直拽着他的袖子。
“……你十五岁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将自己的袖子抬起来,她简直已将他的雪白衣袖抓出窟窿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想缩回手,他却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只有小孩子才会牵大人的袖子。”他平平淡淡地道,“你是姑娘家了,应当牵手。”
不是吧……她疑惑。她在扶香阁里见过的算不算姑娘家?她们……啊,她们和恩客也不怎么牵手的,一般直接搂着就进房间去了……
呸呸呸,她怎么能把师父想成……想成……总之,总之牵手是很美好的事情,跟扶香阁一点边儿都不沾就对了!
她很开心,五指在他掌心里乱挠,像不安分的小猫。他由得她闹,只将手掌包覆住她的小手,那从手炉上得来的温度便渐次递入他的心腔里去,汇入血液,沉默而汹涌地奔流。
阿苦原以为这一晚她过得很舒心了,直到她见到了那家馄饨摊,她才察觉出还有那么一点儿不完满。
“师父,”她小声道,“我饿啦。”
他看了一眼,“想去吃?”
她拼命点头。
夜已太深,街巷间只他们两个行人,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那馄饨摊开在偏僻的街角,只有一个老头,这会子已经在收摊,桌椅都摞了起来。阿苦当先跑上前去,笑得花儿也似:“老伯老伯,再来两碗馄饨好不好?”
那老头颤巍巍地看他们几眼,未殊径直将十文钱放在了灶台上。老头拿过了钱,转身去重新开火下馄饨了。
阿苦动手搬下两条长凳,拍了拍道:“你坐!”
未殊看了一眼,夜色昏黑,长凳上的油渍倒也看得不很清楚。他终于是什么也没说,坐了下来。阿苦噌地一下就窜到了他的身边,像之前沐阳公主那样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立刻满脸通红,咳嗽两声,“你做什么?”
“牵手都可以,”她咕哝,“挽胳膊怎么了?”
牵手的时候,毕竟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那五指之间;然而这臂膀却是连着胸膛,连着胸膛里的一颗心,他被她蹭得直发痒,偏偏还是说不出的那种痒。还没说话,她却又开口,带了几分追问的意思:“那为什么公主殿下就可以挽着你?”
未殊斟酌道:“但她毕竟放手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不会说话了。
她眼珠子转了几圈,大致明白了:他是不喜欢公主挽着他,他没有明说,但他毕竟迫得公主自己乖乖放手了……是这个意思吧?不知怎的,她心里极其得意,那老头正将馄饨盛上来,她猛地一敲筷子,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我将这纸窗儿湿破,悄声儿窥视。多管是和衣儿睡起,罗衫上前襟褶祬。孤眠况味,凄凉情绪,无人伏侍。觑了他涩滞气色,听了他微弱声息,看了他黄瘦脸儿。张生呵,你若不闷死,多应是害死。”
柔肠百折的曲调,愣是被她唱得虎虎生风。唱到最后,她自己也笑了起来,斜眼觑他,又重复了一遍:“张生呵,你若不闷死,多应是害死!”
他听得懵懵懂懂,却只觉好听。她的声音如黄莺,清脆婉转,在深阒的夜里袅袅盘旋而上,惊破天边层冻的云。那老头似乎也听得很舒畅,眯着眼睛微微笑起来,将他俩打量一番,那促狭的表情反叫未殊有些尴尬。
“这是什么故事?”未殊不耻下问。
阿苦虽然词儿记得溜,故事却向来只记个囫囵,“嘛,这是一个叫张君瑞的书生和一个叫崔莺莺的小姐好了……张生回去就害相思,来了这么一出……”
未殊很好学:“他们怎样好了?”
阿苦挠了挠头,她记不清了。这出戏扶香阁的客人最爱点,弋娘说男人都喜欢崔莺莺那样的女人,“够劲儿”。她想了半天,道:“就是互相看对眼了呗。”
卖馄饨的老头饱含深意地笑了起来。
未殊想了想,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解释,虽然他更想知道的是这个“看对眼”的过程里发生了什么。然而阿苦已经将脸埋进了馄饨碗里,一口一个吃得飞快,他忙道:“慢些吃,别噎着。”
“嘎嘣”。
一声清脆的响,他们都听见了。
她苦着脸,嚼吧半天,吐出一枚极小的铜钱,两眼都睁大了:“天……福寿钱!”
那老头仍是笑,和蔼地开了口:“不是福寿钱,是姻缘钱。”
未殊拧了拧眉,便要凑过去看,阿苦却突然将手掌收紧了,对他嬉笑,“可不能给你看,你是算卦的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