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台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她愤愤然想。便连这边的风,都比九坊那边冷些。
司天台位于西平京的正北方,沿着司天台的中轴线往南,一字排开大昌王朝的九重宫城。夜幕披下,北宫城巍峨的凤阙俯视着她,她却全然没有看见。
她径自从小葫芦怀里拿了一只梨,恶狠狠咬了一口,道:“咱们回去。”
☆、第2章 神君
大昌,太烨十二年,夏。
都城西平京,东南角,九坊三十三院。
这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也是全天下最混乱的地方。
“呼啦——”是高昌来的杂技班子在表演吞吐火球,烫至眉睫的火流逼得人潮匆匆后退。鳞次栉比、乱无章法的街巷房舍下,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奇异摊子,小贩们吆喝得一个比一个响,眼神微微古怪地看向他,却并不敢多看,立刻又转开了目光。人们摩肩接踵,物件不留神掉落在地,瞬即被人摸走。人山人海之后偏还有烟火香味从呲呲直冒的锅盖下窜了出来,与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女人身上的脂粉味、甚至空气里乱飞的唾沫味混在了一处,绝不好闻,但也挠得人肚腹发痒……
“神君出来了!神君出来了!”
突然,人群发生了一阵骚动。似乎有人从街那头气喘吁吁地跑来宣布了什么消息,一时之间,众人杂耍也不看了,游戏也不玩了,全都往街那头跑去。他被人流裹挟着,也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在街角拐了个弯,竟然便是另一片天地。
一样的热闹,一样的喧嚣,却比方才娇软了许多,莺声燕语啁啾啼鸣,金翠绮罗闪耀夺目,迎来送往的女子们团扇掩面,眉眼盈盈间露出风流笑意,若有意若无意向他睇来。他已经有些想回去了,可是身边的人却还在推挤着他,口中喊着:“神君!神君!”
什么神君?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围屏,屏上鹧鸪山水,春闺杨柳,而在这风光之间,却还绣了男女交欢,体态恣肆,神容放浪,他看了一眼就飞快地转过了头去。身边好不容易挤过来的无妄已经骇得傻了眼:“公子,公子咱们回去吧……”
不是他不想回去……转身,看见密密匝匝的人群,要从这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只怕得先瘦脱三斤。他可不想再瘦了。
不能看那围屏,于是他抬起头去看围屏之上的楼阁。一块大匾悬在阁上,匾上的字体俗气地描了金粉,在日光下灿灿地反照出来——
“扶香阁”。
“公子,”无妄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这好像是妓院……”
他知道,不需要他提醒。
他的目光越过那牌匾,看见高高的小阁之上,一扇微开的轩窗。窗后,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了。
“神君!神君!”
男人们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终于将一个清丽的人影从那围屏后唤了出来。
那却是个年不过十四五的少女,长发束成两股,结成时兴的舍卢人的辫子,一双眼睛轻盈地扑闪着。她朝众人敛衽行了个礼,丽容微晕,宛如月隐朝霞。
这便是那个神君吗?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隐隐有些失望似的。
然而那少女开口了,声音婉转如莺啼:“累各位久等了,神君已经候在这屏风后头,大家便出价吧。”
原来她不是神君。
心里明明有一瞬的放松,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无妄悄悄嘀咕:“西平京真是越来越没法度了,竟敢这样当街宣淫。”
他稍稍侧过身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山泉在深夜里压抑地溯石而过:
“什么是……当街宣淫?”
无妄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他。
虽然无妄不肯说,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好词。他于是皱着眉头,听身边的男人突然激动地出价:“三十贯!”
“五十贯!”立刻有人跟风叫起来。
“八十!”
“一百!”
……
他又稍稍侧过身子:
“无妄,我们有多少钱?”
无妄连忙捂紧了褡裢,义正词严:“没钱!”
“哦。”他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听人们喊价。
有个小摊贩喊到二百贯的高价,便没人再跟他争了。他喜滋滋地将钱点给那少女,满是麻子的脸上倒是端了十二万分的恭敬:“葫芦姑娘,您可千万替我美言几句……”
少女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着屏风后面说了几句话,而后又转过身来,问那男人:“你现在,可以提三个问题。”
“咦,”无妄好奇地自语,“原来不是……”
“我能不能发财?”那麻脸已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口,“神君您看,我在那边摆了快十年的煎饼摊子了,好歹有点产业,可是,我能不能发大财呀?”
问话的音甫一落地,便像有一双大手突然抽去了这里的所有声音,所有的笑闹吵嚷全都消失了。
他有些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立时被身旁人的眼刀狠狠一削。
然后,屏风之后便响起了一个声音——
“不能。”
清脆,响亮,毫不犹豫。然而却还是有几分稚嫩,两个字的末尾都带着轻微的颤音,好像蝴蝶停落以后轻轻收拢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