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过去,宋悠那一桌身旁只坐着两人,仇红有些面熟,认出他们二人正是宋祈、宋念两兄弟,是如今已封王的皇七子、皇八子。
他们曾是秦王的儿子,因生父早逝,托孤于梁帝,梁帝才将这一对兄弟收入宫中,位列皇子,代为抚养。
皇室之中,这两人的德行、脾性算得上不错,想来是宋允之做了安排,让宋悠跟着他们前来,仇红瞧见了,也好放心。
他们三人来得算晚,庭内七七八八落座了些人,但离近戏台的地方,还空余几桌,这三人无需周折,便选了一桌入座,好巧不巧,与仇红所在离得不远。
宋悠今日看上去气色颇好,比恒昌馆那日再见,倒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模样了,坐于案前,背脊平直。
身旁两位皇兄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话,他彬彬有礼,时不时开口应答,几人看上去融洽得很。
宋悠回京不久,仇红本以为,还要在梁帝跟前待些时日,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允许离宫参加裴家的宴席。
仇红收回视线,此地人多口杂,她不好与宋悠亲近,但想来梁帝如今真真是慈父作派,她也能少操点心。
见着宋悠,仇红后知后觉,今日哪里是这表小姐的生辰。
那日在东宫,她两只耳朵听得分明,这姑娘明明当时便吵吵嚷嚷,说当日就是她的生辰,要与宋允之洞房花烛,一刻缓等不得。
怎么到了裴府这里,生生推迟到了今日?
仇红一顿。
今日...是十一月十四。
她深呼出一口气,心底隐隐有个猜测,却不能明说。
这厢戏台上最后一场武艺散了,只消等铜锣一响便准时开宴。
仇红等着吃饭,一旁的萧胥见她方才视线,同样瞧见了宋悠等人,知她关心,便顺嘴提道:“宫中要选吉日设宴,晋封十三殿下为王。”
眼前交错的人影一下子沉寂下来。
仇红心思渐乱,顿时没了口腹之欲。
她抬眼,只见宋悠那桌,不知何时已拥了些举杯攀谈者。
人心难控,却是最好揣度的。
众人簇拥之间,仇红隐隐瞧见宋悠那张尚未褪去稚嫩的脸稍稍扬起,眼眸之中,竟有一丝坚毅之气。
册封他为王吗?
这才短短多少时日,梁帝竟如此心急,要做个爱惜儿子的好父亲。
宋悠无母家依仗,封王多少能改善他的处境,想来他年幼,梁帝也不会令他赴任藩地,而是留于京中,天子近侧。
京中趋炎附势之人不在少数,于他们而言,谄媚献颜是最无需成本,却又最简单易做的事,既不伤自我,又能讨得好巧,何乐而不为。
但于宋悠而言,这恩情来得太好太快了,他才刚被接回京中,这么快又要受封。
树大招风,他孤身一人,若有心之人图谋不轨,他能拿最不可测的圣意去敌吗?
仇红一时无言。
但这都不是她能为宋悠考虑的事。
梁帝既打算要给宋悠位份,意思是七年前因柳氏而起的祸乱,他终于要与天下臣子百姓,给出一个明而确的交代了。
仇红记得,当年民怨激愤,怨声载道,就是云疆偏远,也多有议论哀声,更慌乱京中朝臣口诛笔伐,弹劾奏疏、谏言多如飞雪,这些声音,进言的无非一事——要梁帝杀柳忆雪以肃清朝廷。
梁帝却迟迟不肯动她,哪怕柳氏罪责板上钉钉,三司清算确之凿凿,他也始终未动过柳婕妤一分一毫。
哪怕后来迫于无奈,当庭攫夺其封号,打入冷宫,也不过是为了众人面前,保全她的性命。
但他的偏袒,只换来更加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的人心。
后梁波谲云诡的政坛之中,朝廷与地方,皇帝与臣子,相互猜忌和抗衡之间,阳谋阴谋行于日夜,亘古不变的道理是,唯有牺牲,才能制衡。
梁帝不愿杀他的女人,必然要将刀挥向,其余有罪者。
柳氏满门落斩,不够,与柳氏共谋叛反者株连九族,不够。
梁帝不眠不休,亲理案宗,三司长官皆陪侍身侧,整整七日七夜。
梁帝梳理出的名册,牵连者甚广,一些人的身份,甚至与在场三司长官脱不了干系,众臣惶恐,长跪请罪。
梁帝长捏着眉心,他已数日未曾阖眼,疲态尽显,坐于九龙宝座之中,威仪却不少一分。
“诸位爱卿,可满意了?”
声中不闻波澜,却似风雨欲来。
三司长官齐齐高呼:“臣等,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梁帝站起身来,他的影子铺在诸臣面前,挡住了地面上所有的光。
“你们哪里是不敢妄言。”梁帝鼻腔中笑了一声,他手指案上累如薄山的案牍,“这字字句句,有些人的笔怕是都要写秃了!”
“你们觉得,是朕徇私枉法,要保柳婕妤,不是吗?”
梁帝深吸了一口气,阖目仰面。
“若要论罪,诸位爱卿锱铢必较,却未曾论过朕的。朕识人不清,用人不当,诸位爱卿,为何不弹劾朕昏庸无能?”
字字如刀催性命,跪着的人心中波澜迭起,如临大敌,身颤不止。
梁帝垂眸,将地上一个个跪着的影收入眼底。
这些人,是他江山的肱股之臣,他们身上深重的玄色朝服,本该凝着帝国最为闪耀的光辉,然而如今落在他视野之间,却像无数溃烂延展的血色创口。
“死一个女人,柳氏造的孽,后梁百姓受的苦,便就能赎清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手指猛地一握,此生第一次,他为一句话颤了喉咙。
“你们啊。”他低下身子,垂头看着地上跪着的,他的忠臣,他的左膀右臂,视线扫过这些人的脸面,“把自己的颜面看得比谁都重。若今日,你们真是为了黎民百姓喊冤,为了后梁社稷呕心,朕不会多言一句。”
“但你们扪心自问,你们今日要逼她死,到底是为了你们口中的仁义道德,还是你们各自的利益?”
“想清楚了,再上奏疏,亲手交于朕。”
“否则。此事,不许再议。”
月偏西。
博山炉中烟尽,他的影子斑驳地绣在窗上。
“你们要朕做明君,朕兢兢业业,这数十年来,在功绩之上问心无愧。柳氏祸乱,毁我后梁,其心可诛,该罚的,该责的,事无巨细,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朕有错,朕认了,朕愿意自罚,愿意弥补。但你们推脱责任的方式,就是把一个羸弱卑微的女人推到生杀予夺的政治刀山上?”
他说到此处,胸中郁结一口浊气,咽不得,吐不出。
“她入了冷宫,此生便也如此终了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诸位,且多思量。”
“朕,不会再去看她。”
最后那几个字,他脱口不易。
那一夜,京中无人安眠,窗外大抔大抔的枯蕊被秋风吹落了,拂扫过地,又飞向石壁,穿过殿前的金鹤,继而摇响了殿檐上的铃铛,如同他今日在含元殿上,对朝臣说的那些话一样,铿锵入耳,喧嚣了整整一夜。
悠悠众口终究被血流成河的帝京,和天子之怒堵了喉咙,无人再敢言。
仇红不苟同,但理解。
梁帝不过是想留一个人给自己罢了。
江河日月,斗转星移,黎民百姓将他奉为天命,却无人可抚慰他那颗尚且鲜活的人心。
他想留一个人给自己,这愿望朴质,是他抛却帝王身份后,作为凡人最虔诚的心愿,纵使难以实现,他也愿意为之一搏。
但终究事与愿违。
三年前柳婕妤病逝,香消玉殒,梁帝信守承诺,即使她死了,也未曾再见她一面。
彼时仇红不知在何处醉生梦死,与红楼里模样清俊的小倌花前月下,吴公公拖着夜雨来请时,她浑浑噩噩,对于那尖声细气又带着哀切的话音,听不真切。
“罪人柳氏,病逝了。”
直到那嗓子一颤,仇红清醒了半分,垂眸,借着杯中酒,为逝去之人念了三声阿弥陀佛。
她依稀记得,那个令梁帝念念不忘的女人,生有一双温柔的远山眉,她惯不梳髻,任一头鸦色流瀑一般地垂在肩头,身着苍青色的绸衣,像极了金銮殿中高悬的神女图。
那种美,极其的内敛深邃,像一把柔软而薄刃的刀。
柳婕妤死了,这刀便扎进梁帝的心脏,他受过此伤,想来此夜,血流不止,无药可医。
仇红不面圣,不愿跪在他跟前,陪他分担这永失所爱之痛。
她一夜未眠,等着梁帝苦够了,痛够了,坦然地接受柳氏的死,然后彻底将四年前的事尘埃落定,天光大亮,却等来梁帝称病避世,又三年。
偏偏拖到如今。
仇红咽茶,喉咙一热。
“七年前柳氏祸乱,朝中可有定议了?”
“如何写的?”
她朝身边望去,萧胥的侧脸温和。
他是不知她从前龃龉的,因此她能格外平宁地开口,他也能极为自然地答她,毫无保留。
萧胥正为她布菜,他低垂着眉,听她一问,如她所料,平声回她道:“是兰台令几位长官,一同商议着定下的,我听闻,是取了四字,作——万伥之乱。”
仇红听完,淡淡应了一声:“嗯。”
眼前恍然有一团血红色的雾气腾起,仇红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拂不开。
“这个伥字选得好啊。”
她淡声道。
对于梁帝,她是毫无妄念的。
无妄念,所以,无所求。
他做什么,都再伤不到她了。
却忽觉脚腕处疼痛,那沉寂许久的蛊毒发作,痛扎在脚腕,如今却一血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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