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60节</h1>
他已然等不得了,对于这样的结果,顾承不惊讶,只是微感心凉。
可他提到的是弑君!且不说顾承从来没有这个打算,就单说供奉上用的丸药,常全义把控得极严密,每一记都要顾承亲自试过,进入大内前恐怕还要多番查验。如果真能在药里做手脚,顾承早就先他提议之前毒杀常全义了。
即便真要这么做,也需要禁苑中有自己人配合,关于这一点,顾承心中有数,忠王李烈怕是无计可施。
顾承确凿也没有那么无私,不至于冒着毒杀自己的危险,帮他完成帝业,更加不能做出弑君这样超越他底线的行为——只是这话就不必言说分明了,忠王性情阴鸷,坚韧独断。即便他们目标一致,也不代表能够理解彼此的立场和手段。
说到底,他们各自坚守的道,终究还是不同。
顾承沉吟不语,良久听到忠王沉沉的话音响起,“成就大事,可以不拘小节。先生应该清楚,如果大魏真的因内忧外患一朝倾覆,那么覆巢之下,恐怕也难有完卵。”
☆、第90章
<天宦>
男人之间的较量,不一定非要剑拔弩张,掩藏在朗声谈笑底下,是表面平静的暗潮汹涌。
彼此都在估量对方的诚意,甚至于手中的筹码。顾承打定主意不拒绝,至少不能当着他的面儿,直接拒绝。
把自己说得怕死一点没什么难堪,蝼蚁尚且贪生,存了畏惧希图现世安稳,这样的他,反而更能让这位多疑的王爷放下戒心。
说一千道一万,这是要命的买卖,得从长计议,勾兑好各路人马方能不出纰漏。要给上用的东西下毒还不致人察觉,难如登天,何况顾承自己不想死,试毒之前总得先把解药预备下。
这就够绸缪一阵子的,他温言宽慰忠王,“王爷信得过顾承,顾承自当尽全力。只是眼下我也有难处,还望您能体谅,容我一些时间想个万全的法子。恳请王爷稍待,千万不要急躁。”
送走忠王,顾承独自闷坐,心绪起伏不宁。对方野心勃勃,有恃无恐,对那个位子俨然势在必得,同这位亲王谈交易,本质上不亚于与虎谋皮。
而家里呢,还藏着只蠢蠢欲动的小老虎,令他防不胜防。也不是没想过找人盯住沈寰的动向,可她何等机敏,何等警觉,能成功跟梢又不被她发觉的人,顾承自觉平生还没遇上过。
一筹莫展,袖子扫过,带翻手边茶,湿淋淋的洒在桌上,模糊了一整张药方。
纸上文字一塌糊涂,宛如眼前路,宛如他和她互相猜疑试探,那些曲折幽暗的小念头。
不过对沈寰行踪有兴趣的人,可是不止顾承一个。
忠王府的两个侍卫忍痛跪在青砖地上,小腿骨上被三寸袖箭射中的部位一阵抽搐,跪得时候久了,侍卫身子摇晃得厉害。阴郁的主子看在眼里,冷冷丢下一句,废物,转身迈步进了书房。
屋里坐着的人面含微笑,丰神俊朗,比女人多了份天纵英姿,比男人多了份精致倜傥,什么是尤物?从忠王李烈眼里看过去,此刻泰然自若的沈寰不啻为真正的尤物。
沈寰起身,仍旧只是拱拱手,笑容不失挪揄,“王爷交办的差事,我已办妥,岑姨娘眼下一切无虞,王爷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只是王爷对我,若还心存疑虑,那么大可直言,何必非要找些人充当我的尾巴?要知道尾大不掉这种事,可是也有些妨碍王爷作为主君的威望。”
牙尖嘴利,做事不留余地,不光伤了他的人,还公然扫他的脸,更有甚者,她接下来慷慨直言,“我劝王爷省俭些用人,不必再费周章,否则下一次就不是腿上中箭这么简单。我同王爷说过,沈某人不过是一介江湖客,来去无踪,您认为我是有求于您也好,鼎力相帮也罢,总之咱们各取所需,事过之后,庙堂江湖再不相逢。”
忠王看着她,沉沉一笑,没有说话。沈寰知道他拿自己没有办法,现如今她的功夫能耐,在那些寻常王府侍卫眼里,已经和神技无异。
忠王却在此时,努力回忆着一段过往,半晌淡淡道,“是本王考虑不周,得罪之处请你海涵。不过我倒是想起,因何看见你就觉得眼熟。隆庆六年,时任辽东总兵沈徽上京陛见,在贞顺门上与本王偶遇,那时节他身边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娃儿,正是他的独女兼掌上明珠。不知为何,本王就是觉得你与那个女娃娃面容绝类——若当真这般巧合,你我相遇这番缘分也就解释得通了。”
沈寰不置可否,洒脱的一挥手,“无巧不成书,这些陈年旧历并不重要。我今天来是为和王爷展望将来,不是闲话过往。王爷沉得住气,我却不得不急,所谓夜长梦多,该下手时容不得迟疑。何况……”她带了三分痞气,抑扬顿挫的道,“仇人的性命要是不够长,所有筹谋努力就都是一纸空谈,我可生怕姓常的哪天嘎嘣儿一声没了,那我这心事儿便成了断线的风筝。”
想不到还有比自己更急的,忠王打量她一刻,实在难以将眼前人和记忆里玉雪玲珑的女孩儿联系在一起,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变得这样凛冽毅然,霸道强悍。
他笑问沈寰有何高见,不料她直言不讳,弑君的想法竟然跟自己不谋而合。他不动声色的听着,心里暗暗计较,原来此女不光嚣张狠辣,还足够胆大包天。
不急不缓的告诉她此事存在难度,虽然绝口不提顾承其人,但话里话外透出了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至少可以在关键时候派上些用场。
听到果真有这一号人,沈寰直觉猜测坐实,要把顾承彻底摘出去的心思更加坚定。想了想,从前隐约有过的念头浮出水面。
“王爷眼下缺的,是一个能得到皇上信任,又能为王爷所用的可靠之人!”她一语中的,“皇上的喜好,众人皆知,如果能为他找到这样一个可心人,事儿就好办多了。”
忠王颔首,“不错,但禁苑之内,皇兄身边,常某人不会轻易让人染指。更有一则,我听闻,近些年皇上近身伺候的低阶宫嫔皆受制于常全义,个中原因众说纷纭,有人揣测,是他给这些人下了鸩物,要想求得解药换一线生机,就不得委身听命。”
所以他们缺的是一名死士,从头培养一个死士,还必须能满足皇帝的喜好,的确有些可遇不可求。
然而再难也要试试看,沈寰当着忠王的面没说大话,回去几番思量,一时之间却也毫无头绪。
这一边儿还得操办自己的事儿,参看黄历,定下了婚期,六月初八是个上上吉日。顾承近来像是很有闲暇,经常中午不到就赶回家,陪着她一道用饭,时不常也拉着她去街上逛逛。
他的喜好,终究不脱文人那一套,听说琉璃厂新进了一批古籍善本,有不少是绝版之物,便兴冲冲地要去看看。她陪着他,穿街过巷,去到从前鲜少踏足的南城。
他看小酉山藏书,也看元人刻的王荆公诗笺注,遇见自己喜欢的东西,眼睛里有专注的满足,凝练认真,令她看着,久久难忘。
悄悄的站在他身侧,他看书,她则看他。时光悠悠,从彼此目光间滑过,如果心里没有强烈的执念,就这样感受岁月静好,何尝不是她今生今世,能拥有的最好的造化。
她再一次坚定心念,她的顾承应该活得雅致通透,绝不能让他沾染那些鲜血和污秽。
这厢掌柜的虽是生意人,也善风雅之事,见了懂行市的引为知己,一道谈天说地起来。她听了一会儿,借口说有些头晕,出来透气。四月间巷口的丁香花全开了,她站在树下,一伸手掐下一朵,含在舌尖,初时发甜,进了喉咙才觉出有淡淡的苦涩。
徘徊树下,原本安静的巷子,另一头却突然爆发哄笑。她回首,看见一群半大的小子站在墙根儿底下,提溜着裤子,嚷嚷着要比试谁的尿滋得更远。
这种游戏几乎每个男孩子小时候都玩过,从前在家,她二哥和三哥年纪相近,斗嘴时流露出只言片语,被她听出来,还狠狠地嘲笑过。那时候嫌弃他们不讲究,净跟着外头的野小子学些不入流的勾当。这会儿想想,其实也不过是童趣罢了,谁没有过呢,就是不知道一贯温良理智的顾承是不是也有这么不着四六的时候。
抿嘴笑笑,想着等下要用这个话题逗弄他,一转身,见那群小子闪到了一边,墙根下竟然还跌坐着一个少年。抱着膝,头垂得低低的,简直像是要低到尘埃里。
男孩子们哄笑着,说出的话很是刻毒,“二尾子尿不出来,丫怂了……”
少年的姿势更畏缩了,身子蜷在一起,抖成一团。男孩们见他不反抗,越战越勇,一个个欺上前去动手动脚,巴掌拳头朝他脸上身上招呼。
沈寰顺手折了根丁香枝,慢悠悠踱步过去,还没等那群小子反应过来,风声过处各人屁股上已挨了好几下抽打。男孩们惊叫起来,围成一圈面面相觑,眼神示意同伴,分明在说,今儿非要把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管闲事之人撂倒在地。
于是挨得打更狠了,沈寰一面觉得好玩,一面旨在教训他们欺负人,每一下都落在他们的后背和屁股上,打得一群小伙子嗷嗷乱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