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2 / 2)

顾承表了态,家里人不再拿这事做文章,一句玩笑也不开。沈寰便在西屋里安静过起日子,一身孝服,头簪白花,腰身挺立,脖颈修长,比寻常人穿姹紫嫣红更具风致。有时俏生生往院中一立,极自然的接过含香手里扫帚,不像是没干过的,倒像是比含香还要精心几分。

旁人不晓得,祝妈妈和含香两个已被她迷得晕头转向,也就忽略了,她脸上时常泛起的冷冷寒意。

可等顾承下了职,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先看见她在院儿里浇花。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过意不去,上前夺过水舀子。动作大了,清水泼洒出来,淋淋沥沥湿了自己一身。

沈寰先笑出来,“抢什么?那花儿不会被我浇死。”

顾承为方才的举动后悔,沉着嗓音,“说了不让你做这些,你不是家里的丫头。”

沈寰笑而不语,站在他对面,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头再抬高点,就能看见天了。

此刻在她眼里,他就是离天最近的男人,只要自己扬起脸,好像就能拥有一切。这样想着,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再一拧身,慢慢的走回屋里。

顾承进退不得,背着手在树荫下发怔。一会儿听见门开了的声音,她站在那儿,身姿坦然端立,浅浅笑着,“我沏了茶,进来喝一口罢。”

他放松下来,跟着她进了屋子,不大的房间窗明几净,窗棂下摆着几棵文竹盆栽,是冬日里一抹难得的绿。可最碍眼的还是架子上的一套衣裙,鹅黄配艳米分,鲜嫩的触目惊心,是她从留仙阁里,穿回来的那身。

“你还留着它?我替你拿去烧了。”顾承好心提醒。

沈寰摇头,“不用,每天这样看着,能让我记起好些事来,我怕以后忘了。”

顾承接过她的茶,手指微有一颤,“该忘的还得忘,人生不满百,不必常怀百岁忧。”

沈寰绷紧嘴角,神情安然,“茶要趁热喝。”

顾承从善如流,抿了一口茶,忽然抬起头,“你放了什么,有股不一样的清香。”

“是有松香罢,这季节也就剩下这个了。”沈寰转着杯子,从容转过话题,“有个事儿请教,往后我该怎么称呼你?”

顾承笑了笑,“你是我妹子,当然应该管我叫哥哥。”

沈寰头颈不动,眼神却是在拒绝,“不成,我有三个哥哥,可惜他们命都不好。我不想这样叫你,怕把你也叫坏了。”

这是她的歪理,顾承不以为然,问道,“那你想怎么叫我?”

沈寰一笑,洁白的贝齿不露,“称呼纯钧,你答应么?”

简直不成话,他们虽是同辈,可身份是兄妹,那两个字是朋友和妻子才能叫的,要是被她这样唤出来,便是公然占他的便宜。

顾承断然拒绝,“当着人前,你叫我三哥,背着人后,你怎么称呼都行,但不能叫纯钧。”

沈寰猜到他会这么说,单问道,“你行三,前头该有两个兄长的。”

顾承目光一黯,“大哥是襁褓间就没了,二哥十二岁上得了风寒,也没保住,就只剩我一个。”

原来他也算亲缘薄的,沈寰直白道,“也许咱俩都方人,搁在一处才能相互抵消。”

顾承眉头皱紧,还没说话,听她又道,“不过你没我厉害,举家只留下我一人儿。才刚说叫你三哥,你不知道,我以前和我三哥最好,也最不好。我们只差四岁,能玩到一处,可玩一会总要闹起来。他也不让我,真是没一点男子汉的气度。不过那天锁他的时候,他没哭没闹,慷慨从容,像是一下子长大了。我知道他想回头,再看我一眼的,可还没等扭过脸,就被他们推搡着带出门了。”

顾承下颌轻颤,因为词穷而垂头,喉咙间有苦涩的感觉,是方才喝下去的茶,这会儿才品出味儿来。

无处发泄的思念,及时收住了,沈寰敛容,对着他行了一礼,“打今儿起,我就叫你一声三哥了。我知道你诚心待我好,那么一事不烦二主,请三哥帮我打听着,我父亲,还有哥哥们,如今是什么境况。案子审到什么地步,他们是生是死,我都不忌讳知道。”

她脸上的神气像庙里菩萨一样端庄,顾承连忙正色应道,“我一定尽力。”

虽说北镇抚司里,各人分管一摊,但打听起事儿来,也不那么困难。新年还没到,旨意已降下,沈家三子发配西北充军,等不及开春,腊月里便要押送启程。

顾承听了这个消息,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至少命是保住了,以后的事就全凭造化了。他应允过沈寰,也觉得不能有所隐瞒,自己先冷静了情绪,之后一五一十的说给她听。

沈寰只是喃喃自语,“西北……”想了好久,才问,“西北大了,到底是哪儿?”

顾承想了想,“好像是甘州。”

沈寰点点头,“听说那儿很冷,我三哥是顶怕冷的。”

“能活着就好,也许将来还有相见的机会。”顾承嘴上这样说,心跳却如擂鼓,这分明是不负责任的诓骗,万里关山,要她一个女孩如何飞渡?

沈寰忽然乖巧的笑了笑,好像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我爹呢?朝廷还要拖着不决案?”

顾承照实回答,“年前不会有消息了,皇上近来好像没心思理会这事。”

沈寰笑了,“是皇上没心思,还是司礼监常千岁没心思?这是他一年最忙的时节,忙着收礼,忙着清点京里和外埠官员,谁该升迁,谁该下狱。”

她是官宦世家熏陶出来的,年纪不大,却是有些见识耳闻。顾承叹了叹,“先别想了,安心过完年,我相信你父亲,你母亲在天之灵,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沈寰有些失神,摇着头,“那批军饷一共十五万,不是父亲贪墨的,是为边关的将士向朝廷要的。那么多人,缺衣少穿,过冬的衣裳都极寒酸,父亲是看不过眼,对待同袍不该这样。他为朝廷守登莱,练水军,平倭寇;又转战辽东,戎马半生。他或许有别的错处,但不该是为这个,他们不该用这件事要他的命。”

也许没什么应该或不应该,一个借口,成全的是一个朋党,排除异己,安置亲信。顾承觉得沈寰不会不懂,只是不能接受。

这个理由不牵扯自己,仿佛就是天经地义,人群的麻木和群体的为恶,大概不外如此。

顾承缄口不言,因为没法再劝。

沈寰渐渐回复了神气,瞳仁好似湿润的墨滴,“我爹常说,他最好的归宿,是战死在沙场上。”

☆、第7章 手刃

北方规矩,出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过完了。

沈寰穿着一身孝,脸上带不出什么喜色,可顾家没人和她认真较这个理儿,只有觉得她孑然一人,身世飘萍,实在堪怜。

早起顾承进了北镇抚司衙署,听人聊起一桩年里发生的惨祸。前任兵部尚书沈徽死在了狱中,不是受刑不过,也不算是瘐死,竟是被冻死的。再一打听才知道,说是当值狱卒吃酒,不知是好心还是沈徽索要,给了他一壶,他喝得酩酊,倒在了地上。狱卒以为他没了气,将他拖到积雪里埋了起来,一个晚上过去,人是真的没了气儿,第二天再看时,身子都僵了。

沈徽迟早要死,所以上头没深究,论起来一个狱卒敢仗着酒胆做这样的事,也不像是那么简单,反正顾承是不信的。案子审到现在,仍有多处不清不楚,兴许就是司礼监授意,才会以不明不白的方式,结果了这个人。

可他该如何跟沈寰交代,心里全然没了底。那天听了她的话,他就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英雄,英雄以这样荒谬的方式死去,让他觉得,他所处的朝堂和时代,也都是极为荒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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