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恩怨分明
就事论事,当下要将赵无非之死与贾伯中之死审查清楚,且一并将河安背后黑手清算了。顾恒子所说的五年前的会试舞弊一案,明长昱会审查,不过却想延后审查,至少要分清主次,将当下的要事处理完毕。
明长昱垂眼睇着跪地的顾恒子,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捻着袖口,若有所思地说:“五年前的会试舞弊一案,与你身上的案子也有关联,问案结束后,你自陈认罪书,将一切原委陈述清楚就好。”
顾恒子猛地撑起身,不肯罢休地跪地上前一步:“侯爷,你既已查清原委,为何不现在就判决?难道与河安大案相比,严韬舞弊就不足为道吗?”
明长昱似笑非笑:“我这人做事,向来恩怨分明。让我做事,需要条件。你要给我什么条件?”
顾恒子的脊梁佝偻下去,唇角压得极低,耷拉下去,脸上拉出两道深深的皱纹。而后,他缓缓抬眼,点了点头。
明长昱玩味地轻点着手指,懒懒地换了舒适些的坐姿,说:“也好。五年前的会试舞弊案,实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案子,不过是有人买通了监看贡院的官兵而已。”
他正欲简单说清楚,如朽木雕像般的严韬突然嗫嚅着唇,说:“是……是我父母,让人去买通了监看贡院的官兵。”
说完,他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积压在心头几千个日夜的愧疚和不安,像洪水一般泄出了闸口。他深知往事一旦说出口,自己将被毁于一旦,可事已至此,除了让内心的歉疚少一些,他已想不出别的方法来挽回。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里闪现出一幕幕过往,走马灯似的清晰地闪过。
他与顾恒子相识于幼时,同窗之谊,同学之情。两人在相同的风雨阴晴里,听过一样的琅琅书声,看过一样的经史子集,甚至相约逃过学,一起顶撞过夫子……
顾恒子才学斐然,天赋聪慧,深得夫子喜欢,每每作文策论,都会成为全院上下的典范。所有人对他抱以巨大的期望,包括他自己。他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一位兄长,早与他分家,读书学习的钱,是过世的母亲偷偷塞给他的。
严韬家境殷实,父亲虽只是一个员外,但从不缺钱财,人脉也广。是以严韬才学稍平庸些,也不乏有捧着他接近他的人。他与顾恒子同分到一间寝室,关系当然越来越亲密。
闲暇时,两人温书论辩,互相分享学习心得,严韬也将自己好的东西备一份给顾恒子。
春日秋来,两个少年学有所成,都过了乡试,年纪尚轻,可前途无量。有人来向两人提亲,这两人给出的婉拒说辞都一样:“在下与恒子(韬兄)学未有成,如何能成家?”
时间一晃,又是三年,两位青年满怀希望地踏进了贡院,开始会试!
可不幸的事发生了,严韬在会试之前发烧重病,身体状况十分糟糕,能勉强撑过会试三天不倒下去都万幸了,如何还能做好试卷?这将严韬的父母急坏了,生怕自己儿子的前程断送在这场会试上。虽说三年后可再考,但三年时间如何能蹉跎?何况三年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还未可预料。
就在严父严母焦头烂额中,他们突然想出一个办法。进入贡院考试的人,经过层层检查之后,会被分到各自的号房中答卷,考试时间为期三天,这三天不得与外界联系,也不会有人进入贡院。但收卷的人可以,监考官可以,还有监守考生的官兵可以。他们打听清楚监守考生的其中一名官兵,出了高价贿赂。
于是,会试最后一天,这位官兵,将一份微量的蒙汗药,下到了顾恒子的水里。顾恒子答了半天试卷,废了心神,当然要喝水解渴,于是就昏睡过去。
那位官兵趁机将顾恒子的答卷拿到了严韬的号房中。严韬事先并不知父母有这么的安排,坚决不肯看那张试卷一眼,心头更是怒火中烧,屈辱不堪。官兵无奈,只能将其中一两句念给他听,之后见他死活不肯动笔,便匆忙将顾恒子的试卷带回了顾恒子的号房中。
只可惜,顾恒子喝了掺了药的水,睡到夜间都没醒。那一晚,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大雨,将官兵随意仍在窗前桌上的卷面淋湿,大部分字迹模糊了。待顾恒子醒来时,考试时间已经结束,他那张未曾作答完毕就被淋湿的试卷,也早就被收走了。
那时候,他自己懊悔不已,自责自己竟会在会试时昏睡过去。放榜时,他自然落榜,而严韬榜上有名。
巨大的失意与懊悔将顾恒子击败。他痛恨自责,后悔自己竟在答卷时睡死过去,一度悲伤抑郁难以自拔。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浑浑噩噩的过去,每日昏昏欲睡,头脑清醒的时候都很少,直到得知严韬要前往河安赴任。
那日风和日丽,杨柳满道,相处多年的同窗好友,都相聚在京城外的短亭与严韬告别。顾恒子一下子从悲痛懊悔中清醒过来,念及好友将去,相逢不知何期,便匆忙赶去相送。如今回忆起来,严韬那时见到他,反应是有些微妙的。顾恒子本以为是因别离悲伤,严韬才冷漠寡言,甚至不曾正视他,却原来是愧疚心虚,没脸面对他。
考试败落,好友冷漠离去,顾恒子当真陷入悲惨的境遇。家中贫寒,勉强糊口都已十分艰难,如何还能再拿出钱来供他念书考试?一番天人交战后,他暂时放下科考入仕的念头,卖起了字画诗词勉强图个温饱。幸而他在读书时,认识些富贵子弟,有了些人脉,生意也渐渐好起来。也不知是老天垂怜还是他运气好,竟让他再次碰到那个在他水里下药的官兵。
那日,他刚好将一幅新做好的画送去赵尚书府中。这位赵大人是刑部尚书赵柏文,也恰好是会试的阅卷考官之一。赵尚书见他的画,十分欣赏,问他姓名身份,他自荐之后,赵尚书老忽然想起,问:“你可是今年会试的考生?”
顾恒子答:“是。”
赵尚书老用挑剔困惑的目光看着他:“你写的文章倒是出彩,只可惜许多字迹被水浸湿看不清,几位考官也无法判断好坏,故而没法给你一个好名次。我看了其中几句,觉得你心中有些丘壑,所观所想倒是比其他考生更优秀些……可惜了。”说罢,他转而看向一旁的官兵,问:“我记得你当日监看他所在的号房,难道没发现他的试卷被雨水浸湿了?不曾提醒?”
那官兵神色惶恐,说道:“我站在外面,下雨时又看不清情况……请大人恕罪。”
赵尚书叹气:“天意,你早不睡晚不睡,偏在最后一天睡过去。”
顾恒子心头悚然一惊,赵尚书这一句似乎给了他天大的提醒或暗示!他回忆起考完试那几日的状态,似乎与考试最后一天很相似。他想起考试喝水用的水袋,一直放在屋子案上,因伤心失意,他懒得处理动弹,水袋里的水还没倒掉。他飞奔回家,找到水袋晃了晃,里面的水所剩无几。他抱着水袋找到大夫,大夫告诉他,水里果然掺了药!
那水袋里的水,考试期间他天天都喝,应怕喝没了,每次喝时都极其节省。前两日都不曾有事,唯独是最后一天喝了就睡死过去。而唯一有机会往水里下药的,只有当时守在外面的官兵。离他较近的,就是赵尚书府中的那个。
他历经波折,使了些手段,知道这官兵在京中有妻儿。顾恒子趁那小儿子在外玩耍时,将小儿子绑架,借此威逼官兵。
官兵为护住自己的儿子,将真相一五一十全部交代。
昔日好友,陡然间变成毁了自己一生的人,该如何自处?
顾恒子没来得及想好该如何是好,就收到严韬千里寄来的信。于是,他决定按严韬信中所说,前往河安做了县丞,屈居于严韬之下。几年蛰伏筹谋,他等的就是这一日!
虽后来思及一切,明白那赵尚书不过是设计他,让他成为河安赵家的棋子,可又如何?怨恨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与屈辱一生相比,被算计被推入河安的火坑中,或赵家同流合污又算什么?
过往历历在目,如今由严韬与顾恒子一并讲述,一人平静如释重负,一人悲愤冷嘲,怨恨切齿。
旧事落幕,满堂死寂,须臾之后,不知县衙门外的哪个人说了声:“严知县是一个好知县!是个好官!”
顾恒子勃然大怒,回头怒视低吼:“他如何能做一个好官?还不是靠我在背后替他打点?他一来河安,就将这里的人都得罪了干净,若非我的功劳,他能做什么?呵?好官?一个考试舞弊,靠算计朋友上位的人,也算是好官?”
他看向严韬,一字一顿地问:“你敢不敢将你做的文章念出来?”从始至终,他一直认为严韬的文章,实则是照办了他写的文句,否则怎么会不敢拿出来示人?连刘坚在接风宴上如此为难他,他也没有松口。
殊不知,对于严韬而言,不拿自己当年的文章示人,不过是因为愧疚而已。那是他人生中的污点,他不敢直视,不敢面对,此生都不愿提及,又怎么会将应试文章拿出来给人传阅?
严韬面色如纸,没有一点血色,说:“我父母这样做,的确对不起你。可是……我……”他摇摇头,向明长昱跪下,说道:“侯爷,一切罪孽都因我而起,河安之案结束后,我恳求自放三千里。”
君瑶震惊,没想到严韬会自请流放。三千里,就算能到达那里,也只剩半条命了,此生是否能活着回来,尚且是未知数。这或许就是他对顾恒子的交代,也是对自己的交代。
说罢,严韬脱下官服,摘下官帽,弯腰叩拜,额头贴地不起。
很显然,其他人也同样震惊了。隋程愣愣的,说:“侯爷,我看这事未必是严大人的错,若真要流放,也该流放严大人的父母。真相还该在仔细查一查。”
“父债子还,何况我父母年事已高……”严韬依旧以头磕地,“律法有言,子女可代父母之罪,请侯爷明断。”
明长昱若有所思,眉心轻蹙着,无声审视着严韬。
顾恒子退后一步,握紧拳头,冷声道:“别以为你卖苦肉计,我就能原谅你。”
明长昱轻轻扣着手指,沉吟了片刻,说:“此事应交与御史,我先准了你的请罪。待御史上书之后,自然案律法定夺。”他眉眼一沉,敏锐察觉到顾恒子的不甘与不忿,立即将他未说出口的话截断,说道:“此事真相已了,判出结果并不在于一时。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