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文不以为意:“御史大人,我即使有罪,至少也需三法司审理,且要圣上定夺。一日没定我的罪,我依旧是襄州郡守。”他凌厉地睥睨着嫣儿,温和平静地说:“想要状告本官也可以,但总要先清楚这人的底细吧?他既要自首,就先让他自首,且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资格。”
隋程捏紧惊堂木,恨不能砸到赵松文脑门上。
其实赵松文的心思很好理解,若嫣儿有罪,他这么一个罪行加身的草民,状告朝官之词如何能信?嫣儿自首的事要审,他状告一事也要审,但顺序一颠倒,或许会有不同的效应。
明长昱闻言,也不过一哂,说道:“赵郡守言之有理,不如先听听此人要自首何事。”
河安的案子,一桩桩一件件都紧密关联着,无论先说哪一起,都会带出其他的案情环节。所以,先自首还是先状告,有何区别?
赵松文本已经稍微松了一口气,无意间瞥见明长昱的笑,瞬间悚然起来,以至于一时失神,连嫣儿自首的内容都没听清。
嫣儿已经将所陈之言写于诉状之中,今日所言他也事先演练了很多遍,他深吸一口气,字字如沉石般蹦出,清晰响沉:“草民自首,赵无非赵公子被害一事,是草民所为。”
隋程一听,惊呆地愣了愣,他下意识看了眼赵松文,见他根本没什么反应,又下意识地问:“你如何将赵无非杀死的?”
说实话,他惊讶过后,对嫣儿有些刮目相看。
嫣儿的话一出口,满堂哗然如沸,连县衙门外安分地看着热闹的人也骚动起来,细碎低声地发出惊叹声和议论声。嫣儿本人却浑不在意,他依旧挺直脊梁,无畏无惧地说:“花灯节当晚,出云苑设宴为御史大人接风,赵无非在宴中喝醉了酒,回了临时准备的休息室安歇,我便趁着接风宴结束,众人都离开的当口,潜入他的休息室中,用匕首割断他了的咽喉,然后……”他梗住,露出几分迟疑,说:“然后我将他的尸体藏在了木箱中,设法运到襄河之畔,待花灯节结束人群都散尽时,再将他的尸体抛到了襄河中。”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通畅,将作案手法和时间都交代得很清楚,粗略一听会真以为凶手就是嫣儿。可即便没有查明真相,有些经验与通晓事理的人,都能从中发现疑点来。
君瑶困惑地蹙眉,与隋程递了个眼神,缓缓上前直视着嫣儿,说:“你方才所说的,还有些细节我不太明白,请你详细解释。”
嫣儿嗫嚅着,没出声。
君瑶说道:“其一,你杀人的时间不对。正如你所言,你是在接风宴结束之后去的赵无非房中将他杀害的。可接风宴临近结束之前,苏德顺就带着人去赵无非房中抬花灯。他说,那时候赵无非还活着,紧接着过了半盏茶光景,赵无非贴身随侍赵富才发现赵无非不见了。若按你所说,你要么在接风宴结束时和苏德顺抬花灯之间去杀人,要么在苏德顺抬走花灯后杀人。但如此一来,时间都太过匆忙了——你杀人后,要将尸体藏好,还要清理现场血迹,需要的时间,远远不止半盏茶。”
嫣儿面色一白,茫然惊愕地看着她。
君瑶无声轻叹,又缓缓说:“第二个疑点,在接风宴上饮的酒,是不醉人的果酒,寻常滴酒不沾的女子喝了也不见得会醉,那么赵无非是否真醉了呢?若他没醉,你如何毫无动静杀他的?”
嫣儿薄唇紧抿,双眼流眄中露出慌乱,须臾之后,才挣扎着说:“他的确醉了,当时在接风宴上的人都看见了。”
君瑶微微点了点头,沉吟道:“接风宴喝的酒,是赵家秘制独酿的果酒。应备了不少,出云苑尚且还剩了些,不妨带过来,让酿酒师品一品,看看这果酒到底醉不醉人。”
赵松文听到此处,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似的,说:“那酒根本不醉人的,因怕耽误祭河大事,特意准备的果酒。”当日他见赵无非醉了,还以为他故意装疯,生怕他闹出事来,这才顺势让人带他回房休息。
无论如何,铁证才会如山,虽有人证实,君瑶还是让人去拿酒来品鉴。但她这个疑点已经抛出去了,自然有人怀疑到赵无非饮用的酒水有问题这点上来。站在门外看热闹的人,也议论纷纷,猜测着嫣儿在赵无非酒水里下了药。
君瑶也顺势拿出物证,摊开纸包里那一撮微淡的粉末,说:“这是在接风宴雅居的地毯上找到的粉末。”
赵松文立即失声问:“这是什么?蒙汗药吗?”
君瑶摇头:“并不是,只是普通的安神药,不过侯爷让人察验过,这安神粉的浓度,比一般的要高。且与酒水混合喝下去,只喝少许也会醉酒。安神粉本就有安神助眠的作用,与酒水一同饮下,会加快药效发作,头晕欲睡、身体无力,形同醉酒。”
嫣儿罥眉轻蹙,直直地看着君瑶,说道:“我从头至尾,一直远离桌席弹琴,不曾上过桌面,也没有接触过赵无非,如何能在他酒水中动手脚?”
这也正是他手法聪明的地方。若非隋程与李青林出言提醒,她只怕也想不通其中的关节。
“你的确没有主动接触过赵无非,也不曾上桌,也没有动过他的酒杯,但是他动过你的酒杯。”君瑶审视着嫣儿,将他这副模样看久了,也不曾变得寡淡,难怪赵无非会对他抱着那样的心思。
她说:“接风宴时,赵无非曾离开桌席,想要与你饮酒。他当时有意无意碰到了你的手,你或许是一时不慎,将酒杯掉在了地上。当时坐在赵无非身侧的人看得最清楚,那酒杯滚落在桌下,燕绮娘主动俯身,将酒杯从桌底捡了起来。自然,掉落在地的酒杯脏了,不好再用,所以她将酒杯随手一放,吩咐人去为你换新的酒杯。”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她解释道:“那盏落地的酒杯,被燕绮娘放到了赵无非的桌前。之后,赵无非往酒杯里斟了酒,将酒喝了下去。”
嫣儿一僵,眼神已露出慌乱,说:“也许是他拿错了酒杯。”
“不,”君瑶笃定地摇头,“燕绮娘是出云苑的人,出席过不少席面,落地的杯子定然是要被撤走的,她怎么会犯下这样小的失误,将你落地的杯子放在了桌上,且还放在赵无非手边?”
嫣儿说:“那晚事忙,她一时失误也是有的。”
“可巧的是,这安神粉末洒落的位置,正是赵无非的桌下,离燕绮娘、赵工部大人,以及御史大人比较近。”君瑶淡淡地反问:“总不能是赵大人或御史大人不慎洒落的安神粉吧?若是其他人带了安神粉,为何会不小心洒落在离赵无非较近的桌底呢?更何况,接风宴之后就是祭河仪式,本就要通宵达旦的,谁会宴席上服下安神粉?”
她说完,满堂安静,唯有堂外的人此起彼伏地低声谈论着。
明长昱有意无意地出言提醒道:“所以,这安神粉,要么可能是嫣儿下的,要么可能是燕绮娘下的。”
嫣儿闭了闭眼,光洁白嫩的眼角依稀冒出几根青筋。他似有些颓丧,无奈地说:“大人果然明智,的确是我下了药。”
君瑶再次皱眉,明知他可能撒了谎,却没有立即拆穿。
她整理思绪,正欲继续说下去,却听隋程突然嗤笑出声:“赵无非为什么要用嫣儿的杯子啊?”
这话分明有故意羞辱赵无非的嫌疑,君瑶不由哑然。
谁知嫣儿自己解释了,他嘲讽地笑着,说道:“赵无非几次三番接近我,想与我欢好。他故意用我的杯子,一来是占便宜,二来是想向我表示亲近。”他口吻古怪,十分嫌恶。
“胡言乱语!”赵松文拍案而起,“分明是你自己言行不端,包藏祸心想攀附赵家,竟还敢出言污蔑!”
虽说时下也不反对男风,可世家大族依旧对此十分避讳,并视之为耻辱,赵松文哪里容得嫣儿说出这话来?
嫣儿冷笑,笑意中深含鄙夷和恶心:“赵郡守明明十分清楚,何必欲盖弥彰?赵无非为何会让我入出云苑,为何会选在雅居的休息室休息?不正是想借机亲近于我吗?我忍着厌恶与他交好,欲拒还迎逗引他,他若没那个心思,为何要招惹我呢?”
赵松文怒火如烧,双眼瞪得布满了血丝,他咬牙切齿,险些冲向嫣儿:“分明是你故意勾引他!”
“对啊,”嫣儿似笑非笑,顾盼神飞的模样依旧令人沉醉,“正因他好男风,区区才能勾引成功。”
眼看赵松文浑身颤栗,羞愤难当,若再加一把火,可能会咆哮当堂。隋程得意完后,见好就收,轻咳一声,说:“赵郡守,赵无非是否喜欢男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
赵松文也强行收敛情绪,怒哼一声拂袖转身重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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