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风和气清,正是君瑶与明长霖入宫谢恩的日子。
皇城坐落于京城北方,重楼森严,千门紧闭。魏然而立,拒京城错落巷陌于千里之外,气象壮阔里,居高睥睨着京城。
君瑶随明长霖入了宫门,空旷宽长的宫道尽头,便有两人候着,甫一见君瑶二人,即刻快步恭身上前,拘礼却不卑怯地说道:“奴婢迎春,是太后宫里的,太后娘娘特意吩咐奴婢一早便来候着,为翁主与姑娘带路。”
明长霖是长公主的女儿,没有封号,宫中的人以“翁主”称呼她。
宫宇之大,登高举目尚且不能观得全景,置身其中更叹个人之渺小。君瑶敛衽默然与明长霖同行,不知路过了几座殿宇,也不知穿过了几片园林,往来宫人皆是敛声屏气低眉顺目,还未走近,就远远地避到一旁跪身行礼,行动间,连衣袂摩挲声与脚步声都不曾听见。
辽阔的苍穹笼下几抹微云,转过几处宫道,高耸的宫墙于飞阁便掩映了天日。大半刻光景,就可将四时之景、四方之色游览完毕。可毕竟是皇城之内,再灵动的山水景物,也在威严的气象下,显得静穆庄严。
君瑶虽牢记所学的礼仪,始终乖顺着,耳目却保持警惕敏锐。这一路,侧方带路的宫人虽然恭敬,却暗中窥探着她,几次一瞥而过的眼神意味深长。
明长昱曾对君瑶说过,这宫中的人,表面上看似规矩恭敬,实则都是在风刀霜剑中浸润过的,没些心计手段的人,轻易爬不到高位。所以尽可与他们保持距离。何况,她身为侯府的人,也无需与这些人有交集,只当他们不存在,应付过去即可。
约莫走了半柱香,太后的殿宇终于在望。琉璃红墙、白玉石阶,雕栏玉砌,榆柳掩映。君瑶与明长霖入了朱漆雕花正门,入眼的庭院倒是没有君瑶想象那般别有洞天,院中栽种的草木也是时下常见的。四方严整的暗红色地砖铺展而开,有致地放置半人高的白瓷水缸,缸中清水见底,锦色游鱼莲间游戏。墙角栽种榆柳,疏影阑珊,影下花蕊正盛。
惊鸿之见下,可见太后在宫中的地位。不奢侈靡靡,却是表面风光安逸。
今上与太后并非亲生母子,所以处理与太后的关系就十分微妙。太过亲近,便会让人误以为皇上亲近赵家,稍疏冷些,又会让人说是不孝。何况今上与长公主有渊源,有人便忌惮着皇帝与侯府来往过密。所以,高高在上的皇帝,实则是与温情离得最远的人。不过他已不再是年幼的皇帝,幼年时失去的权力,如今正悄然回拢着。对太后的态度,自然不会让人有发现端倪的机会。
宫人没有即刻领着君瑶去见太后,而是将君瑶与明长霖两人引去了偏殿,立即有宫女无声地涌进门,捧了宫中御膳茶点进来,一言不发地放好之后,敛衽退出门去。
“皇上刚下朝,正与太后娘娘说着话,请翁主与姑娘稍候。”迎春说道。
君瑶与明长霖对视一眼,明长霖了然,僵硬地从袖中摸出一对蓝田玉兰镯,放在手边的桌案上,轻声道:“多谢姑姑,方才带路辛苦了,接下来若有劳烦姑姑的地方,还请多多照顾。”
君瑶也将事先备好的血玉镇纸放在案上,温声笑道:“听闻姑姑有位侄儿在京中上学,这镇纸还请姑姑转交,预祝他来年金榜题名。”
迎春在宫中少说有十来年了,珍奇宝物也见得不少,暗中给她塞些东西的人也不在少数,可一出手就这么阔绰的,还是第一次。更让她惊讶的是,君瑶竟还知道她有个侄儿。
她在入宫成为太后身边的人之前,过得十分凄苦。她其实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个地方官员。可惜信错了人,惹上了祸事,父亲被削了官,抄没了家产,抑郁而死了。母亲之后带着她与弟弟艰难过活,穷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她十二岁那年,眼看着母亲要病死,弟弟要饿死,便将自己卖入了宫做奴婢。有了些微薄的月钱,总算能撑持下去。
十几年过去了,弟弟结婚生子,侄儿在读书,她每日做梦都会梦到侄儿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将她接出宫去,然后一家人团聚。君瑶送的镇纸,名贵不说,刚好触及到了她内心最柔软最隐秘之处。所以她没有犹豫,悄然将镯子与镇纸都收下了。
“太后今日比较空闲,一早还去请了永宁公主。”她自然而然地说道。
君瑶与明长霖再次无声相视。
迎春继续随意地说道:“太后身份尊贵,除了圣上与公主,柔太妃偶尔也会来的。不过太妃娘娘身体虚弱,前些天又偶然风寒,太后便免了她每日过来请安。”
每个皇帝,总会有皇后与嫔妃。先皇不太近女色,只纳了几个妃嫔。除了太后之外,位分高些的就是柔太妃。柔太妃曾有一子,可惜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先皇体恤她,特意交代让她留在宫中养老。
但凡皇帝,总有宠爱的女人,先皇对皇后尊重,对柔太妃便是喜爱了。所以,明眼人都知道,柔太妃与太后表面相安无事,其实暗中一直较着劲。只可惜柔太妃为妃毕竟低一些,常年活在太后的压制之下。
迎春说了两句,便没再多言。她这两句,也算比较关键,至少让君瑶与明长霖知道,这太后宫中,到底还可能会来些什么人。
两盏茶光景后,殿外传来脚步声,隔着门缝与窗间镂花,君瑶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离去,这少年应该就是皇帝了。
不过太后也没立即召见,迎春低声说道:“太后见了皇上之后,会吩咐人为皇上做些养生的时令膳食送过去。”
又候了好一片刻,才有人姗姗来请,君瑶与明长霖这才起身理装,转移到正殿之中。
正殿中杂物都已撤下,丝毫不见方才皇帝来过的痕迹。太后坐在临窗的榻上,正握着小剪修理一株文松,那盆栽的松树生得灵巧,本就没多少枝桠叶子,再经她一修剪,虬枝曲折盘劲便势不可挡地凸显出来。
君瑶与明长霖上前行礼,太后连忙放下剪子起身,上前屈身扶住明长霖。
明长霖是个实诚耿直的,身上带着劲儿,太后的力气哪里大得过她?所以这一礼,明长霖是实打实照礼制行完了。
太后转而回到榻前坐下,举止雅然端庄。她今日未着盛装,只穿了清丽藕色常服,没有特意装点。她容颜极美,光彩动人,一双丹凤眼顾盼流转,细长的眉,似深浓的黛石,仿佛水墨画里极浓的两笔,眉宇间流露出自内而外的气质,是世间万千女子难以匹及的。从君瑶的角度,可看见她纤脓合度的身姿,还有白皙修长的双手。这是一位年轻且美丽的女子。
太后今年二十有九,可容光静丽,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她抬眸看人时,自带气势,低眉沉吟时,才似青涩妙龄少女,令人望之可亲。
说了句“免礼”后,君瑶和明长霖才起身,在迎春的引领下各自落座。
“前些日子从库中找出些玉石药材纱缎什么的,我看了眼便立刻想到长霖和侯爷的未婚妻了,如何?你们可喜欢?”太后轻笑着问。
君瑶与明长霖起身行礼谢恩。
太后面带春风地看着明长霖,说:“那血燕燕窝给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正好,永宁也爱吃燕窝,可不喜欢血燕,她不识货没口福,给你最适合了。”
明长霖又谢。心里暗哂,果然是来谢恩的,一直在道谢。
太后又与两人说了些闲话,还算亲和,又问候了长公主与老侯爷几句,这才将话题转向君瑶。
“刘阁老是先帝和皇上都十分尊重的老臣,他的孙女如今托付给侯府,也的确让人放心。”太后笑意吟吟地说道,又有些困惑,端着茶盏轻轻地拨着叶片儿,细眉微蹙,说:“只是先前从未听人提过这桩婚事,倒是让不少人意外。”
君瑶说:“祖父去世未满三年,我尚在孝中,所以不敢宣扬婚事。长公主与老侯爷体谅,让我留在祖父故土尽了孝道才将我接到京中的。”
太后放下茶盏,静静看她一眼,露出些悲悯来,“尽孝是好的。平日多来宫中走动走动,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我和永宁都会为你做主。”
君瑶一愣,但笑不语,暗自揣摩着太后所言的深意。
“听闻刘阁老故乡是在冀州,哀家未曾到过,也不知那里有什么与京城不同之处。”太后问。
君瑶说:“也没什么不同的。我在哪儿生活的时日也不长,也不曾深入了解过。”
从明长昱那里,君瑶了解到,其实刘蓁是个被刘阁老保护得过分的女孩儿。刘阁老在京时,刘蓁从不敢轻易出府门,出了门刘阁老也必须让她戴幂篱。她身边的女婢也少,一个在她死后殉节了,一个远嫁了,下落不明。她随祖父回乡不久,祖父就去世了,哪里有机会了解冀州的风情?
所以君瑶答不上来,才是没有破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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