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瑶嗫嚅着,喝茶润了润唇,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追问。又突然想到什么,从袖囊中拿出那张油纸包好的饼。
明长昱有些意外,慢慢地将油纸打开,见那张饼完好无损,其中包裹的菜肉新鲜多汁,还冒着热气。他心头一暖,裹着薄饼正要吃一口,突然抬眸问:“你吃了吗?”
君瑶说道:“我吃过了,这是特意给你带的。”
她行止自然而然,仿佛给他带吃的是天经地义似的,明长昱心头有种自家的猫终于养熟的错觉,别说一张摊贩上买的薄饼,就是更简朴的吃食他也能吃下去。
君瑶见他开始吃饼,继续与他探讨案情:“我如今能大概能确认谁是杀害赵无非的凶手了,只是还差一些线索,也不明白他杀害赵无非的原因。”
如今仅凭推断,尚不能完全确认,若她就此指认,也会担心案情有误。
明长昱指了指桌案旁的一叠书信,示意她拆开查看。这些书信数量不少,有薄有厚,已按时间顺序排好。君瑶抽了最上方一封,看了信封才知是韩愫写给他张姐的信。信中的内容大致相同,遥寄思念,问候寒暖,交代些生活琐事。
唯有一封信,是恳求长姐回河安,为他安排提亲一事。
信中说:“李家有女姝娘,胜若罗敷,性柔淑质,青梅之情,心悦嘉偶,堪为良妻。婚姻之事,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吾孤苦,上无父母,亦无媒妁,唯视长姐若母。幼弟诚请长姐垂爱,怜予一片磐石之情,惜姝娘满怀蒲苇之贞,助吾求此婚姻,与姝娘喜结良缘!
幼弟不胜感激,万望佳音。”
信的内容君瑶倒没觉得不妥,只是这字迹看着眼熟。她虽对人的字迹没多大研究,但一旦将一种字迹看久了看熟了,自然而然就会认得出。她翻出若丹给她的文集,反复比对两者的字迹,越看越相似。
“这就是同一个人的字,”明长昱说道,“我让人临摹了文集上的字给韩愫的长姐看,韩家长姐一看就断定是韩愫写的。何况这字迹我也比对了,错不了。”
君瑶缓了缓情绪:“这么说,给燕绮娘些这本文集的人就是韩愫!他们之间果然有密切的关系!难怪燕绮娘会为韩愫收尸,并将他安葬。”
韩愫这封给长姐的信,是大约于三年前写的。他要求娶的人叫做李姝娘,可为何偏偏没娶李姝娘,反而三年后对燕绮娘如此倾心了呢?
“李姝娘已经死了,”明长昱吃完薄饼,将油纸慢慢地叠好,说道:“我让人去韩愫老家坪村查问,发现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君瑶眨了眨眼。
明长昱不紧不慢地说:“李姝娘与燕绮娘也是自幼相识,关系很好。三年前一场大旱,坪村的人有的背井离乡离开,有的因旱灾饥渴而死。有的人,又因修筑堤坝从坪村搬离。也就是在堤坝修筑之前,坪村房屋被拆,田地被征收,李姝娘与燕绮娘同时不见了。再之后,有人就发现了李姝娘的坟墓,确认她已死。而燕绮娘,则在亲人死亡后,流落到了出云苑。”
这两名女子,都是河安县内不起眼的人物,没人会注意她们的过往,也没谁在在意她们的遭遇,何况与她们有过交集同村人,也大多搬离。所以查出来的细节不多,不过零星模糊而破碎的片段而已。
君瑶与明长昱无声相视,心中的想法自然心照不宣。
若不是韩愫当真变心,就是燕绮娘的身份有异。
而他们,一个于修筑堤坝之前消失,一个因堤坝账目问题被害,种种关节线索,似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地连接在一起。
君瑶下意识理了理手中的信,又翻开放在文集中的花灯绘图。这花灯绘图并非出自赵无非之手,其上的字迹也与文集里的一样,如此一来,正好说明这张祭河花灯的绘图,是韩愫所画。
但是,韩愫离开河安两月有余,方一回来就葬身水中,如何还能为赵无非绘制这张图呢?
君瑶脑中萌发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心悸之余,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将文集、书信与祭河花灯绘图并排而放,克制而迟疑地说:“韩愫,会不会没死?”
此时,她脑中思绪已是天旋地转。韩愫不过是一个在县衙户房算账的胥吏,身份低微,且新入户房不久,不可能与世家公子赵无非有什么交集。所以他绘制的花灯图,不会是在离开河安去京城之前。所以,若是花灯绘图不是韩愫画的,还会是谁?
但是韩愫没有死这种情况,也着实荒谬了。若他没死,也应是藏于暗处,以免被人发现,为何还会接近赵无非,且为赵无非绘制一张图?
不过再深入细想,还是能发现些端倪来。韩愫的尸体她与明长昱都未曾见过,验尸单上对尸体的样貌描绘得也十分模糊,因尸体被水泡得肿胀,无法辨认,只能凭尸体身上携带的物件来辨认身份。仅凭如此,就无法判断那具从水中捞出的尸体是不是真的韩愫。且君瑶掘坟打开韩愫的棺材,发现棺内少了一把长命锁。
那银质长命锁,因是韩愫贴身的极重要的东西,若是他没死,会不会不舍得让长命锁随之下葬,而是自己将他收了起来?
但这也说不通。燕绮娘与李姝娘关系密切,既如此燕绮娘也可能是认识韩愫的,所以长命锁会不会是燕绮娘收了起来?
可燕绮娘此前对君瑶说过,她与韩愫不熟,只因韩愫曾帮过她,所以记得这份恩情,为他收葬也是为了还恩。难不成燕绮娘与李姝娘自□□好,却从不知韩愫,甚至没听李姝娘提及过他?
纷杂错乱且矛盾的线索,让君瑶既兴奋又觉得刺激。
兴奋是因为此案太复杂,寻常推官只怕都难以遇到这样的案件,而她有幸遇到了,且身涉其中,层层剥茧解开谜团,堪称过瘾。刺激是因为,这案子涉及人物之广,牵连事件之多之大,一旦真相大白,河安上下可能都会被掀个底朝天。
她思索了良久,并未得到明长昱的回答,眨了眨眼,盯着他看。
她的眼生得修长,瞳仁黝黑,泛着水雾,似摇映于清澈水面的月色,灿时若迢迢星河,静时如柔风掠水,一颦一笑传情生动,哪怕极为克制,也难以掩饰眼底的情意。
她此时便期盼孺慕般看着明长昱,他的心不由一软,温声道:“其实你心里已有了答案,我若否定,你难道会改主意?”
当然不会,君瑶怔了怔。
明长昱轻笑:“既如此,你只管去求证。”他轻垂眉眼,若有所思地问:“你认为,谁可能是韩愫?”
君瑶心头一震,有些意外,更有些呆怔。她迟钝地理解明长昱的话,困惑地侧脸侧首。其实在此之前,她只怀疑韩愫没死,且可能藏身于某处。但明长昱一问,她不经怀疑其实他早就知道韩愫之死有问题了,说不定他早就已经找到了韩愫,否则又怎会说握住了赵家的把柄?
至于谁可能是韩愫——这话更让她震惊。
她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无数的线索在脑中交织,嫌疑人的模样也逐渐清晰,许多困惑已久的问题,也似云开月明,慢慢地清晰起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出云苑里应该还有一样物证,请侯爷找一找。”
“什么?”明长昱问。
“一件带着赵无非浴液香味的衣服,”君瑶说,“赵无非在回休息室与苏德顺抬花灯之间被害是肯定的,苏德顺入房时,房间中就已经有浴液香味了。赵无非被割断颈部经脉,血流得应该不少,凶手搬动尸体,或许会沾到血,或许在用浴液香掩盖血腥味时沾到香味……他杀人藏尸的时间如此匆忙,即便换了衣服,也或许难以立刻将衣服丢弃。更何况,案发的那几间屋子在第一时间被看守起来了,若是再仔细搜一搜,说不定还会有发现呢?”
“好,”明长昱不假思索地答应。
离雅居近的,有两间梳妆室,房室中的衣物只怕不少,甚至还会有脂粉等各种香味,这样混杂的气息,其实君瑶闻到过。这也是她为何要明长昱再搜一遍的原因。
分析完毕,也没有其他疑点可再讨论。君瑶看向窗外,天幕沉沉,河安城内灯火渐熄,打更的更鼓声点点传来,显然已有些晚了。
她与明长昱对视一瞬,问道:“今晚你要留在这里?”
“不然呢?”明长昱优哉游哉地理了理外衣,“已经宵禁了。”
他们二人谈话时,其余人都未曾打扰,明长昱也并未吩咐人近身伺候。眼下大多人都安歇了,院中空无一人。
好在关家的院子还是有多余的房间的,只是没住人,房屋虽干净,但床桌等物都是空的。明长昱身为侯爷,除非必要时,十指是不沾阳春水的,君瑶若非担心不给他铺床他就赖自己床上,是不愿主动帮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