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当天,在船舫上的人有她、隋程、李青林、顾恒子、严韬。君瑶一分析完,几乎将在场的官员都纳入了嫌疑人之中。但仔细排除,依旧能再缩小范围。
众多的目光,最后审视地落到顾恒子与严韬身上。的确,只有他们二人,可能满足君瑶所说的所有条件。
严韬面色冷青,说道:“我根本不清楚船舫的安排情况,这集会不是我聚的,人也非我安排。当时上船后,我也是问了燕绮娘才得知的贾伯中的舱室。”
燕绮娘怔了怔,缓缓地点点头。
严韬紧紧地扣着手指,声音充满了疲惫:“何况,我也是临时被叫去做什么见证人的。”
君瑶接着说:“严大人曾与我说,他之所以一上船就急于去找贾伯中,是因为有人将一本贾伯中作假的账本放到了他的案上。试问,能将东西放到县衙知县案上的,能有几人呢?能知晓贾伯中做了假账的人,能有几人呢?谁最了解严知县?知道他一看到账本会立刻前去质问贾伯中?”
她抛出一连串疑问,似海浪顷刻间翻起阵阵浪花,席卷着拍在人们心头。
她随之又遗憾地轻叹之声:“只是可惜,严知县所说的那账本,在他醒来后就不见了。”
所以说,严韬说的话,可信度也存在问题。因为没人能证明他当时看到过什么账本,他说的可能都是一面之词。
君瑶:“若是严知县所言属实,则说明其实在韩愫将他击昏之后,凶手还在那间舱室里,甚至在韩愫与燕绮娘离开后,将严韬身上的账本搜走。”
在场的人侧耳倾听,神色专注地随君瑶的话思索着。唯有赵松文越发不耐,他嘲讽地冷笑:“说了这么说,都是推测,根本没有证据!”
“谁说没有证据?”君瑶反问,她立即拿出明长昱所画的那张鞋印图,说道:“一得知凶手会从石桥上船后,我与侯爷便立刻查了船顶,并在上面发现了脚印,脚印从船篷中央开始,往贾伯中舱室窗户的方向延伸,还有几个方向相反且模糊一些的脚印。当日起雾,地面湿滑,凶手的鞋底也不会干净,自然就容易留下脚印。只是船舱内的地板木质有些糙,不易落下脚印而已。”她将鞋印图展开举起,说:“侯爷以及各位大人,都熟悉这鞋底的花纹吧?”
寻常百姓没精力在鞋底留什么花纹,官员穿的鞋靴精细些,为防滑做了花纹。但不同的官品有讲究,花纹和靴钉不能一样。隋程没空研究这些,一旁的李青林看清楚后,说道:“这是七品以下的官吏或吏员鞋底的花纹。”
在场的,七品以下的人只有顾恒子和几个无品无级的胥吏,排除当日没去过船舫的,能拿出鞋来比对的人不剩几个。
君瑶看向失色失语的顾恒子,问道:“顾县丞,你能把你的官靴拿出来做比对吗?”她指了指鞋印图,说:“这鞋印后跟有些磨损了,花纹看不清,总不能所有人的鞋底这处都磨损成这样吧?”
顾恒子全身僵硬,表情凝滞着,似灵魂出了躯壳。
其实他早知,今日他无论如何,都已是走到尽头了。经过昨夜,还有谁想不透他所做下的事?他只是觉得异常嘲讽,为何身败名裂的人,不是严韬呢?他反而听见严韬义愤填膺地质问自己,可笑。
“昨夜调走驿站守卫的人真的是你?”严韬失望至极地看着他。
在顾恒子看来,严韬的模样高高在上,让他非常反感。他勾唇冷笑:“你说呢?”
严韬面色铁青,颤着手将他一指,怒声喝道:“我如此相信你,你竟然做出这些龌龊的事情来!”
“龌龊?”顾恒子似被戳到痛处,瞬间凌厉十足,眼神锋利如刀,逼视着严韬,厉声道:“再怎么龌龊,也抵不过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人前和气亲近,人后便给你一刀,甚至毁坏他人一生要好吧?”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为何这两人竟互相指责起来。只道原来这看似友好默契的知县与县丞,原来也如那些会彼此算计的官吏一样,背地里勾心斗角。
严韬眯了眯眼,神色有些慌张,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顾恒子越发鄙夷,反而站定面向隋程,拱手说:“御史大人,你可曾记得我送给你的画?”
“画?”隋程愣了愣,好一会儿想起来,“哦,那幅画啊。”他眉头紧蹙,根本记不清那幅画里的内容,且不知画被收捡到何处了。
还好君瑶看得懂他的心思,从那些她早就备好的物证里拿出了那幅画。
“其实顾县丞在送画的时候,御史大人就猜测是否有别的深意。”君瑶将画卷展开,同样放在小案上,“之后我将画给了侯爷,侯爷推测,顾县丞是想暗示科举作弊一事。”
严韬豁然一惊,立刻转身看向那幅画。他饱读诗书,腹有经纶,看了片刻之后,自然就知晓了那画中暗含的深意。
画中所题的诗,是温飞卿的诗,所画的场景,是温飞卿为同场八名考生替考之事。题诗后的日期,却是五年前他与顾恒子一同参与的会试。这分明暗示着当年那场会试,与画中所绘事件一样,有人做了弊!
严韬原本木然的脸色瞬间充满愧疚和懊悔,内心甚至无比羞耻。他僵持的面部有些颤抖,似岩石渐渐皲裂破碎。他过往的半生,自诩光明磊落,为人正直仗义,为官清廉勤勉,可五年前的会试,是他此生无法抹灭的痛悔。他本以为这事谁也不会知道,将永远烂在他心里,永远如刺一样扎在心头,却不知还会有人当场揭开的一天。他此时就像刀俎上的鱼,被人剥光了鳞甲,浑身血淋淋地任人宰割嘲讽。
顾恒子鄙夷讥讽地看着他,讥诮地问:“你举荐我来做河安县丞,到底是为了羞辱我,还是可怜我同情我?严韬,你毁了我的一切,欺骗我这么多年,竟妄想我屈居于你之下,任由你使唤摆布?”
严韬张了张唇,却发现唇颤抖得厉害。他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言语都如此惨淡,甚至未说出的话语,都化作利剑似的,一刀刀宰割在心头。他曾经做错了事,痴心妄想地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弥补,可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过错就是过错,它如无底洞,比海深比天高,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了。
满堂的人安静无声,一道道目光直直落在严韬身上。此时此刻,严韬的形象完全坍塌了,曾经务实为民的知县,成为了一个作弊作假的骗子。
君瑶无声轻叹,思绪回归当前的案件,盯着怨恨不甘的顾恒子,问道:“所以,顾县丞是认罪了?”
顾恒子满腔的怨怼与恨意慢慢地堆积着,似烈火一般喷薄而出:“是!贾伯中的确是我杀的。是我安排了风雅社的解散聚会,是我安排了贾伯中的休息舱室,也是我引诱严韬去与贾伯中对峙!这一切都是为了解恨!我恨他欺瞒我,恨他利用我,恨他毁了我,恨他每日在我面前做出一副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模样……”
堂上的气息,在他一声声低吼中变得压抑,君瑶蹙了蹙眉,问:“贾伯中那时会去舱室休息,也不是偶然吧?”
顾恒子似被点燃的鞭炮,瞬间爆发后,又冷却下来,仅剩颓丧松散的灰。他嗤嗤一笑,说:“是我让他去的,我告诉他我手头有他作假的账目,让他在舱室里等我。否则我就将账本交给御史。”
君瑶侧首,稍有些不解贾伯中与顾恒子的关系。其实深思细想,就能明白过来。这两人同流合污,又怎会不抓点对方的把柄呢?两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既怕被他人知晓,也怕被对方出卖,暗地里互相猜忌着。如今又是御史视察的关键期,贾伯中虽不知道顾恒子到底有什么目的,却不敢掉以轻心,只好按顾恒子说的,在舱室中候着。
所以,顾恒子突然出现在那舱室中,贾伯中并不意外,甚至没有大声呼救。
“韩愫与燕绮娘当真进过房间?”君瑶问,“那时你又在哪里?”
顾恒子恨恨地说:“我杀了贾伯中后,本想躲起来,趁严韬入房时将他击昏,再将贾伯中的死嫁祸给他。可没想到进来的人是嫣儿与燕绮娘。我当时躲在床底,借着床帘遮掩不敢出声,但大致看了清楚。他们见贾伯中死后,竟也不惊讶,反而甚是痛快,燕绮娘甚至将贾伯中的尸体摆成跪姿,让他死后也磕头认罪。然后严韬就进来了,那时起雾,光线不好,他大概也没看清舱室里的情况,一进门就被嫣儿用矮凳打昏。嫣儿和燕绮娘不敢久留,直接离开了。我待他们走后,才从床底钻出,将房门闩好,拿走严韬怀中的账本,随后翻窗跳上船顶,趁船穿过第二座石桥时,攀上桥离开。”
若非船篷上的脚印他来不及擦拭干净,就算君瑶推测出了一切,他也不一定会认罪。
君瑶眯了眯眼,内心也不得不叹服,顾恒子杀人,的确有一手。她沉了脸,说:“你攀上石桥离开后,故意往上游走,装作不知船舫已离开的样子,与我和御史大人相遇,让我们为你做了不在场证明。”
顾恒子冷冷一笑:“是,只可惜,我千算万算,没算到那个姓贺的富商会是侯爷。”否则,昨晚他与赵松文联手火烧驿站,此时此刻,严韬、御史一行都死了,他也将在郡守的安排下,暂代知县一职。这么多年的憋屈与羞辱,也会随时消没过去。
谁知道……谁知道此时此刻,他竟被审问、被叱责,甚至被一道道目光当众羞辱。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若是没有会试那件事,我定然不会如今日这样!如今严韬所拥有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他突然重重跌跪在地上,面向明长昱狠狠地磕头,嘶声道:“侯爷,你如此运筹帷幄,如此明智决断,难道就查不出当年那会试舞弊的蛛丝马迹吗?我是杀了人,我是罪人,可五年前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考生,请侯爷还五年前的顾恒子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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