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脚步匆匆地跑回仆人房, 正好迎面碰上了她的室友,那个小女仆暧昧地看着她,挤眉弄眼地暗示她看门口, 然后笑着跑开了。
梅林看过去, 一个长相俊美的青年抱着胳膊靠在房间门上, 身穿日常的咖色半袖衬衫, 内衬白色高领, 似乎是刚出门回来还没来得及换微卷的黑色头发被发卡别起一点, 看上去青春干净。
听到她来, 维恩抬起头,深绿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梅林觉得有些尴尬,手足无措地整理了一下本来就很整齐的衣服, 才低着头慢慢走过来。
“最近几款新的镂空花边打样我做好了, 在房间,我拿给你。”维恩刚想开口, 梅林就抢先一步说道, 然后伸手想要开门躲进去。
维恩单手拦住她,声音低沉:“不急。”
梅林不敢抬头, 手指绞得发白, 一段可怕的安静之后,她感到维恩凑了过来, 清爽的气息扑面与方才仓库里腐朽混杂的味道形成剧烈的反差,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耳朵。梅林一把打开维恩的手, 退后一步, 惶恐地看着他。
维恩也愣了一下, 手保持伸出的动作僵在空中。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梅林满脸通红:“维维……抱歉……我还有点不舒服, 我先进去了……”
她说完,闷着头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次维恩没有拦她,只是在关门的时候叹了一口气:“晚上老地方,我们谈谈卡斯迈的新订单。”
门留了一条缝,里面传来低低的一声:“好。”接着又关上。
维恩听了一会,里面传来扑到床上床板吱呀的声音,他缓缓举起右手,食指与拇指之间捏着从梅林头发上取下来干枯的稻草。
维恩手指扒着百叶窗从缝隙中冷冷地向下看着。
安塞尔正准备午休,看到他在那走神,笑着走过来,从后面双手搂住维恩的腰,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语气有些黏糊糊的:”在看什么呢?”
安塞尔呼出来的气全打在维恩的脖子上,一下像被烫着似的红了一片。维恩侧过头贴着他的脸,神色黯淡:“只是在想一些事。”
“说来听听,我能帮上忙吗?”
维恩将重心靠在安塞尔身上,手指松开,百叶回弹:“在想,有些人看起来温驯,实则不然。他们在高位者那里损失的尊严,一定会更凶残地向更低位者索取回来。强者向更强者,弱者向更弱者。欺软怕硬,趋炎附势。或许我们这些卑贱的人,灵魂也在更低一级的台阶上。”
“怎么会这么想?”安塞尔愣了一下,伸手扒开百叶窗,也看了过去,楼下正在搬运货物,马车夫点头哈腰地给一个供货商塞卷烟。安塞尔微微皱了皱眉,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讨好对方,因为这不是个人在做生意,对方的交易对象是艾姆霍兹庄园。
不过既然维恩说了,他也默默记下这件事,打算下午去查一下执勤表,看看这个车夫是谁。
不好说维恩是故意的,还是前世借势惯了无意为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心情确实很低迷。安塞尔也看出来了,连忙轻声安慰:“这还是要分人的,有的这样,有的不是。”维恩看向他:“那您是哪种?”
安塞尔认真思索了一下,维恩好像来了精神,转身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假如,假如有一场案子涉及到一堆贵族,上至公爵甚至……”维恩吞了两个单词,接着说道:“而你只是一个失去爵位的普通商人,这个时候一个曾经背叛过你的人被指认是凶手,向你求救,你明知他是无辜的,你会救他吗?”
维恩的话说得很快,一点也没有打结,内容却好像梦一样虚无离奇,他的眼神明亮,带着莫名的期待。
安塞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认真地思索,好一会才慢慢开口:“或许会让你失望,我不觉得我会那么公正勇敢,而且对面是这个量级的大人物,哪怕我愿意,也注定是一场徒劳的救援,并且会将我卷入权力的绞肉机中,随时会失去生命,但是……不知道,不到那一刻,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选择。”
你会的。
哪怕是现在,安塞尔关心的重点依旧不是被冤枉的人是否背叛过他,他只在乎对方是否无辜。
果然安塞尔是知道这样做会遭遇多大的阻力的,可明知是徒劳,却依旧拉住他的手不肯让他滑落深渊。维恩在临死之前看着悬崖上露出的宁静温和的脸,把他当做最后的希望与救赎。原来在看不见的地方,救主的身体正被飞转的齿轮绞得血肉横飞吗?
维恩说不出话来,只能捧起他的脸亲吻。然后抱起他,向床走去。
安塞尔被轻轻放在床上,金色的长发在深红色的毛毯上散开,有一种怪异的美感,好像躺在一滩凝固的血水之中。他伸出手抚摸着维恩的脸:“你看上去好难过。”
“难过得要窒息了。”维恩头埋进他的怀里,落下细碎的吻,安塞尔轻轻抱住他的脖子,抚摸着他蓬松的头发。维恩无从得知上一世自己死后安塞尔的结局,他这么炽热温柔的人也会变得冰冷僵硬吗?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心好像被猛地攥着沉入了深海。
“你说过爱我吗?”维恩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好像珍珠溜出去冻了一天时可怜的样子。
“我说过了。”安塞尔微笑着。
维恩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对方识破他不会法语的谎言了,也对,他一个才学会读写英文的人,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就能把法语说得这么流利,还自带马赛的发音习惯?
“再说一次。”维恩怕他生气,开始耍赖。
“我爱你。”安塞尔有求必应。
维恩有些满足地一歪身子和他并排躺了下去,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让安塞尔枕着。等安塞尔将头轻轻靠上去,再侧过身子,手指慢慢梳理着恋人耳边的长发。
“睡吧。”安塞尔闭上眼睛,揽住他的脖子。维恩嘴上答应了,却不闭眼,反而放缓了呼吸凑近,一根一根地数他的睫毛。
他喜欢这样做,他的精力总是更充沛一些,满心甜蜜地听着安塞尔平缓的呼吸,看着安塞尔微笑的嘴角,等待着金色的睫毛猛地一颤,缓缓睁开,露出里面含笑温柔还蒙着雾气的琥珀色眼眸,瞳孔在对焦他时微微放大。
为了这一秒,他向来是很有耐心的。
“这么大尺寸的礼服是做给谁穿的?”梅林拿到数据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
“给我。”维恩感觉头有点疼,给梅林详细解释了一下具体情况。梅林听得一愣一愣的,突然噗嗤了一声笑出来,苍白的脸上带了些血色,重新打量着纸上的数据:“那我们,可不能做一些低领的款式了。”
“低领没事,重要的是要全包的。”维恩好像很有经验,一本正经地开口。
梅林笑着点头,认真地翻着基础版型的草图。
维恩看了她一会,有些不忍心询问,几条碎步料在指尖不停绕着打转。
梅林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手碰落了旁边的绕线纸筒,连忙低下头去捡。维恩也跟着弯腰,正好看见梅林本来披散的长发滑落,露出后背上一片淤青。雁陕霆
维恩愣住了,梅林抬头正好对上他震惊的眼神,有些心虚地拉了拉后面的领子。
“怎么回事?”维恩的声音都变了,难怪梅林最近又不扎马尾了,原来是为了遮掩伤痕,那么……他意识到什么似的拉住梅林的手,就要撸起她的袖子,现在天气已经回暖,她在女仆装里面再衬一件长袖本就很奇怪。
“和你有什么关系?”梅林站起身挣扎着想推开他,可维恩的力气很大,她皱着眉头:“放手,你弄痛我了!”
“梅林!”维恩也跟着站起来,手上的力道随之松了,梅林一把甩开他朝门口跑去。
梅林就要打开门,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按住门板,不让她打开。梅林又拽了几下,维恩上前一步,挡在门前,神色凝重。
“梅林,逃避不是办法,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不好?”维恩的语气已经近乎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