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离庄园还挺远的, 你来过这里吗?”安塞尔看维恩几次岔路口都不用他提醒就转动车头, 忍不住开口问道。“是。”维恩点点头, “我老家就在这里, 我之前就是走这条路经过当时还是荒地的猎场, 到您的庄园去的。”
“那真的很远, 你当时才十岁……”安塞尔有些不忍心, 将下巴微微低进围脖里,呼出的白气化作水珠凝结在睫毛上。
“不远。”维恩笑眯眯的,好像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那个时候经常听妈妈讲庄园里的事, 偶尔还能吃到偷偷带回来的白面包和火腿片, 我还以为庄园就是妈妈信的天堂呢。”
“我当时想,哼, 都是上帝创造出来的, 天堂为什么没有烦恼和痛苦,还有好吃的面包和肉?”
安塞尔被他突然装作小孩子的语气逗笑:“现在呢?”
维恩骑着自行车颠过一个小土坑, 目光有些放空地看向远方:“现在我知道了庄园也是人间的, 或者说,就算真的是天堂, 上帝也是公平的,祂创造出来的天使也会和人一样, 有着各种不如意。”安塞尔眼神里略微有些惊讶, 更多的是无奈。
“但是对小时候包括现在的我来说, 庄园已经是个足够好的,好的像梦一样的地方。明亮, 温暖。我从下午出发的,走到深夜才到。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可我每靠近一分,心里就明亮一分,温暖一分。”
小维恩蹲在艾姆霍兹庄园的后门口,静静地等着天亮仆人开门。比起穷人居住的拥挤狭小,恨不得一个房子摞在另一个房子上的街道,他第一次在这么开阔的地方看太阳升起。当第一缕光从云层中出现时,深黑色的寂静被打破,他听见了走路声,低语声,车轮声,远处的鸟叫声,犬吠声,天亮了,他就好像从一个人间走到了另一个人间。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戛然停止在十岁,又轰然一声,重新开始了。
将车停好,维恩拜托旁边的摊主照看一下,两人一起走进了一家成衣店。这是一家老字号,也算是小镇上比较有名的。
维恩正认真地看着挂着的一排排西装,心里默默琢磨着自己的服装店是不是可以增加一些男装定制的业务。安塞尔带着小裁缝走了过来:“我不知道你的尺寸,量一下吧,方便定制。”
维恩点点头,脱下西装,露出紧身的白色的衬衫,安塞尔转过身挑着布料。量完尺寸之后,安塞尔好像掐着时间一样又转回来,如此之巧,维恩合理怀疑他又不好意思了。
“这款暗纹好看,维恩,你觉得呢?”安塞尔举起手上的布料,维恩还没回答,小裁缝就抢着接话:“这款布料就剩这么多了,正好可以做两件,您看喜欢的话,您和表弟可以都安排一套怎么样?”
“同款吗?”安塞尔没有反驳表弟的称呼,反而真的考虑起来。
“当然不……”小裁缝话说一半,注意到安塞尔的眼神暗淡下去,突然醒悟过来:“当然,当然可以啊!有一款版型和二位的气质都很配。”
“好,那你也给我量一下吧。我尺码忘在家了。”安塞尔很爽快地点点头,小裁缝喜笑颜开地掏出布尺。
“我来吧。我也会量。”维恩挡在面前,接过布尺,安塞尔微笑着解开休闲西装的纽扣,撩起下摆,方便他的动作。
维恩抿着嘴,喉结滚动了一下,两手拿着布尺在他腰上围了一圈,低下头,隐约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擦过安塞尔的下巴,安塞尔身上淡淡的香气也包裹了他。
布尺缓缓收紧宽松的亚麻衬衫,将窄腰显露无遗。维恩耳朵泛红地量完几样数据,低声报给小裁缝。他记得前世几年里安塞尔的每一项数据,和现在的一对比,还是现在的更加健康,匀称。
留下地址后,小裁缝许诺五天之内就会送到庄园里。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沿着街道慢慢散步,安塞尔笑着开口:“要不要去你老房子那里转转?”
维恩摇摇头:“算了,早卖了,八年时间可能都换好几个人家了。而且现在下过雨,那边可臭了。”
安塞尔嗅嗅空气:“其实到处都有淡淡的味道。”
维恩突然想到什么,陷入了沉默。未来除了经济大危机之外,他都忘了还有一次鼠疫大流行。那个时候他已经跟着希金斯伯爵逃到法国去了,所以没有切身体会,但十五那年的霍乱他记忆犹新。下水道堵塞,污水流出,甚至渗到穷人住的地下室里,霍乱也借着雾都差劲的下水道疯狂传播。
“少爷,如果,想要将雾都的下水道全部整改一遍,需要多少时间?”安塞尔停下脚步,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道:“从提案到完工,顺利的话也起码小十年。”他的眼睛盯着维恩,带着工作时一贯的冷静:“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如果三年前的霍乱再来一次,这个小镇上的人都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安塞尔把自行车停好,靠在坐垫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大腿,眉头微皱,心中默算,好一会才接道:“保守估计,建成巴黎的那种下水道系统,主干道每英里花费一万英镑以上,支道更是不计其数,这还是没有考虑人员伤亡,经济波动等负面情况。”
维恩点点头,一万对他来说是天文数字,可他也知道安塞尔还是算少了,前世他听说光是挖空地下,就花了四百万英镑。
“谁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贵族?”安塞尔双手交叉,搭在翘起的腿上,白底黑花的丝带缠绕着绑在长发里,垂到一边的肩上,脸上讽刺的笑容打破平时的温和。
这个表情维恩之前也见过,就是上一世安塞尔听参加议会回来的威廉说议会高票否定了下水道委员会的成立时。那个时候安塞尔已经从资产里整理出了维持运转之外的流动资金,随时准备投进这项大工程里,没想到计划却夭折在摇篮之中。
“先说好,我是投了赞成票的,你别跟我生气。”威廉把玩着香薰蜡烛,笑嘻嘻地:“想想也知道结果,办这个得花多少钱?还不是我们一人摊一点,可有些人你要他的钱还不如杀了他。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实在不行就用高压水枪冲嘛。从上游冲到下游,冲冲冲,一路冲到泰晤士河里,大家就都干净了。”
安塞尔脸上嘲讽的笑容更甚:“他们的仆人要是把灰尘都堆到昂贵的地毯下面,估计早就被开除了。”
威廉耸耸肩,不置可否地挑眉笑了笑。
威廉走之后,维恩才慢慢上前,安塞尔垂着头,一手撑在腿上,另一只手解着领口的扣子,好像有些呼吸不畅。维恩连忙蹲下帮忙,安塞尔看见他的脸,神色一下柔和了很多,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禽兽食禄。”
维恩知道他不是在骂威廉,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膝盖上,甜甜地笑着,试图让他的心情变好一点。但安塞尔只是心不在焉地摸了摸维恩的额头,就抓起一旁的大衣帽子站了起来。
他穿戴整齐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似乎不知道该去找谁,但短暂的犹豫之后,又像往常一样坚定地走了出去。
维恩相信如果不是后来远洋的生意出了问题,安塞尔或许真能一个个地找遍所有参会的人,亲手促成这项工程。
安塞尔认准一件事之后,就会有超乎常人的韧劲,尤其是后来在明白夺走母亲性命的伤寒和霍乱一样都是水生疾病之后,雾都的下水道改建几乎成了他的心病,以至于破产之后生意刚有了些起色,就毫不犹豫地在工程资金捐献书上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二十五岁的安塞尔和二十三岁的维恩说了很多很多改建工程的益处,甚至成了那段时间温存的主要话题,维恩觉得很无趣,可又觉得只能和自己絮絮叨叨的安塞尔很孤独很可怜,他一边落下细碎的吻,一边将对方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里。
离开安塞尔后,他就像离开了地面,轻飘飘的,眼里只有名利,甚至可以不要自己,自然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但他现在又想了起来。颜衫町
安塞尔还在沉思着,维恩满肚子的大道理不敢说,可他还是想将五年后安塞尔的话跨过时空传给现在二十岁的踌躇满志的青年,趁着现在安塞尔父亲的爵位还在,可以在游说的时候少碰壁,少受阻力。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他想陪在安塞尔身边,不再敷衍地点着头,而是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被雾都的雾蒙了十年越来越灰暗湿润,却始终温和着愤怒的琥珀色的眼睛。
“巴特爵士。”维恩把车的撑脚放下,局促地双手交握:“巴特·歌尔爵士。”巴特是这个改建方案的提出者,也是这个项目最后的实施者。现在是一位有名的银行家。
安塞尔愣在那里,维恩知道自己的表现太过异常,可话却冲到嗓子口,不吐不快:“他的住址是雾都西城晚枫大道……”
“维恩!”安塞尔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揪住他的领子,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和地开口:“你什么意思?”
“您怀疑我利用您对吗?”维恩舌头顶了顶刚刚因为激动咬破的颊肉,幽绿色的眼睛深不见底:“那是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如果我告诉您,三年前的霍乱根本就不是因为恶臭的空气传播,而是通过水源呢?”
安塞尔眼神有些动摇,维恩缓缓握住对方的手,语气变得柔和:“凭您的能力不难拿到当时的数据,您对比一下就知道我有没有胡说。不只是霍乱,还有伤寒,污水必须要和地下水分离开,否则死神将游荡在泰晤士河上,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塞尔瞳孔颤抖了好几秒,然后垂下头,叹了一口气:“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你有很多秘密,你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好像有些疲惫,趴在自行车把手上:“你说服我了。给我一点时间消化,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会写信给那位爵士。”
安塞尔说话算话,他回去之后查阅了很多份档案,越看脸色越凝重,终于着手写了第一封信,巴特爵士的回信很快寄来。
就这样,十九世纪最野心勃勃的一项工程,就在雾都旁不起眼的小镇里,由两个二十左右的青年靠在自行车上,一言一语定下了最核心的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