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如约出行,一走就是一生。队伍寥落,车马依稀,与她当日和亲出塞的阵仗有着天差地别,心境也换个彻底。当年是初出茅庐,有懊悔有怨愤,却也埋头学蒙语,要为自己争命。如今五味杂陈,祸福难料,反倒说不清道不明,眼前迷雾重重,脚底虚浮缥缈,谁知前路几何。
荣王送她到狭窄断流的二光河,平日浪涛汹涌的河口,如今只剩下没过脚踝的水懒懒散散追海而去。
两方人马隔着河川对望,齐颜卫的铠甲寒光冽冽,送嫁的队伍人心恍惚。陆晋一人一马立于队首,高大的身影仿佛一柄利剑悬在天与地之间,远远透出大漠尽头的苍凉旷远。
云意就坐在马车里,透过两门之间的缝隙远远看他。又与她一贯来的所见所知不同,亲近时他多出一张孩子气面孔,人前时他是勇武无人敌的铁血将军,她可以憧憬这样一个战无不胜的陆二爷,同时更中意那个无赖得可爱的陆晋。
他的蒙古名叫什么?她偶然间听巴音说过,似乎是朝鲁。
荣王停马驻足,望向对岸威震西北的齐颜卫,不论旁人如何,他自小养在宫中,鲜见如此,多少要受几分震撼。心中暗想,若朝廷兵马能如对岸勇猛威武,或许也不必落到今日下场。
他调整方向,正要领着车马从桥上过,突然间陆晋一夹马腹冲向前,马蹄蹬蹬淌过几近干枯的河床,也不管前头拦着多少人,一心越过重重阻隔,绕到车前,将紧闭的小木门推开,长臂一捞,捞出个秀色可餐的江北美人。
她今日为了应景,难得找出一件压箱底的艳色衣裳,是樱草色的褙子,藕荷色的裙,衬得人越发的肤白如雪,乌发如云。陆晋连看都没看就将她一把捞到马上,男人的手臂似铁铸,硬邦邦横在腰前。
他一拉缰绳就要折回,云意下意识地寻找荣王身影,到这时才发觉泪眼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景象。忍住哽咽,她唤一声,“哥哥…………”
陆晋皱眉,却也没再赶马回头。
荣王迎上来,握住她伸在半空的手,她在颤抖,他亦未能幸免。两个人都有泪,被酸楚弥漫的胸腔一阵阵绞痛,无能为力、莫可奈何,悲伤且挫败的情绪到这一刻达到顶峰,即便两个习惯了隐忍的人也再也承受不住。
“哥哥……哥哥千万保重…………你我……来生再见…………”一句话分三段,好不容易忍住眼泪说完整,已知这一走就是人世永别,若有相见之日,必是兵戎相对之时,谁胜谁败,于她而言都是锥心刺骨之痛。
他两手合握,紧紧攥住她冰冷的右手,脸颊憋得通红,始终在努力控制着不断翻涌的情绪,“保重!”最后只有这两个字,多余的,再不必说出口。
他放开了她的手,他甚至连看着她出嫁的机会都不能有。
其格其闪电一般冲出去,眨眼间已回到原处。
陆晋调转马头,让她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再看一眼兄长,再看一眼曾经心心念念的避风港,从此山长水远,永不相见。
她闭上眼,一滴滚圆的泪自眼角滑落到下颌,她同他说:“走吧——”
那便立刻启程,伴着齐颜卫震天的欢呼声,以及比草原狼山中虎更加凶恶危险的猛兽气息,她倚在陆晋怀里,等离别的眼泪收干。从此她孤身一人,披星戴月,奔赴沙场,回程无期。
陆晋用披风裹紧了她,一路上不曾多言一句。也许这个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陪伴。
五月天,槐花满地。
陪嫁的队伍在后头慢慢跟,陆晋已经带着她,以及三百齐颜卫奔回驻军营帐。
云意被他抱进一间浅棕色高大帐篷里,内里陈设一应俱全,榻上铺着一张完整的虎皮,硕大的虎头还留在最前端,余威犹在。
陆晋将她放置在厚厚的虎皮上,看她顶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同他抱怨,“都已经是快入夏的日子,还铺这么厚一层皮子做什么?”
陆晋也靠在她身边坐下,进来时就洗过手,用来提刀杀人的左右手齐齐给她剥松仁。一面笨手笨脚伺候人,一面慢慢悠悠说:“怕你冷,我听人说,女人不能受凉,怕将来养不出孩子。”
“听谁说?”
陆晋瞥她一眼,顿了顿说:“横竖有人说。怎么,你好了?不哭了?”
云意不答他这句,转而问,“二爷夜里住哪儿?”
他捏着小小一粒松仁,语气不大耐烦,“住隔壁,离得近好看牢你。”
她不甚在意,“这几日都不干活了?光守着我一个人?”
“父王要令你先行回京,在宫里头待嫁。但京城里就剩下那个面慈心狠的老姑婆,我哪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只怕没过几天,你这副小身板就让她啃得骨头都不剩。不过……你这小没良心的东西,爷昨儿为了你担心得一宿没睡,今日一早就去求父王,好话说尽,才勉强将你留下,等掘出宝藏之后再亲自送你回城。”
“二爷是不是同王爷说,此行诸事未定,比照西陵地宫一事,令公主同去才是万全之策。”她撑着下颌,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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