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呈:“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请奏。”
内侍接了奏章转奉官家,官家一打开,旋即往下一扔,本来想掷柳湛面门,奈何力不如从前,落在柳湛脚前一尺处。
柳湛微微诧异,奉仪而已,何以如此愤怒?
旋即联系下毒,心骤下沉。
官家道:“太子妃尚未册立,你就纳这来路不明的民女,叫天下人怎么看?起何表率?”
柳湛心道册封诏书上不会来路不明,他已为她挑好出身。
但心里门清官家针对的并非来路,柳湛不辩,默不作声。
官家咄咄训斥:“是不是当了太子,就可以肆无忌惮?今日纳行院,明日抢寡妇,大后日玩太监?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心里还想立这方氏当太子妃?”
柳湛却想,莫说本朝有过娶寡妇的皇帝,就是官家自己也做过更出格的事。
太子不能做这些,会被天下人耻笑,天子却可以做这些,悠悠众口,无人敢笑。
一座大宝,两种境遇。
官家一番话似乎只当他是太子,仅止太子。
柳湛不由深想,心愈阴鸷,面上却恭谦,头伏至腰:“儿臣从无此类想法。”
缓了缓,续道:“父皇谆谆教诲,良苦用心,儿臣已经明白。父母为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是儿臣一时顽劣冲动,辜负了父皇期盼。”
临了几字已声哽咽,抬头仰视官家时,两眼薄红。
官家不忍,叹道:“算了,只要不又上奏讨封,朕眼前清净,私底下你要想宠就宠吧。”
柳湛旋即接话:“陛下金口玉言,是不是只要不册封,就能允她平安?”
官家定定看着柳湛。
良久,官家沉声:“朕身为天子,自然一言九鼎。”
心中却轻嗤一声,娑罗奴又想要大宝,又想要真爱,天底下哪有这种两全其美好事?倒不如像他,一条路走到底,从不后悔,便不会郁郁寡欢。
*
东宫,小院。
萍萍喝完韩太医开的药,立竿见影好了许多。
夕照自告奋勇去洗药罐收拾炉子,房内剩下萍萍和姚书云,萍萍能坐起来了,手撑着笑:“姚娘子,这回多亏了你,感激不尽。”
姚书云眼珠转转,似乎想坐床边,萍萍忙用手捋平床沿的被褥,姚书云坐下后道:“你是得谢我,为了你,阿兄都发现我胖了。”又道,“你靠着床吧,没费劲。”
萍萍缓缓靠向床头,笑道:“这回也要多谢帅臣和韩太医。”
姚书云瞅自己鞋尖,沉默了会,才低声问:“你……可曾听过一些传言?兴许就是因为那些……你才中毒。”
萍萍微怔,什么传言?
关于自己的吗?
她听到过:“是说我妄攀殿下吧。”
有背后议论,院子里人听见传回来的,有当着她面讥讽的,还有使绊子穿小鞋的——她之前没意识到,直到被泼了那盆水……
“是,”姚书云抿了抿唇,攀附殿下,妄图一朝登天之类的非议,连司膳司那边都嘀咕不少。
姚书云说不出口糙话,只讲最含蓄的:“说你攀骄柳,上高台。”
姚书云突然联系自己,被家里送进东宫,不也想她攀附殿下?
她顶替蒋娘子那晚,阿兄高兴得睡不着,仿佛这样就赢过蒋家。
为免节外生枝,姚书云不提自己,只劝萍萍:“别攀高了,高处不胜寒,很容易身不由己的。”
萍萍缄默:好像是从重逢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攀,攀着官人相认,攀着相守。
可她不是因为他高高在上才去攀的,她攀的是她的官人,是阿湛,从来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身份,那个天姓。
良久,她启唇:“我只想和他做一对寻常夫妻。”
“殿下是太子,怎么可能寻常啊?”
萍萍闻言双眼含泪看向姚书云:书云说得对,其实她也明白,也懂的,可就是控制不住,执拗地要把他当民间夫妻。
身不由己,可心也会不由己。
还是会克制不住喜欢他……
萍萍想得心疼。
目光交错,姚书云恍觉萍萍像只被蛛网粘住的蝶,扑腾翅膀却无力脱身。
她也帮不了,静默了会,只能安慰:“我懂,因为我也有喜欢的人。”
萍萍睁大眼,姚书云指放唇上:嘘……
萍萍粘紧双唇。
“你们在聊什么?”夕照回屋,煎药的炉子怕人拿走,清理完仍提回来。
姚书云不答,反问夕照:“你右手拿的什么?”
萍萍则抹了把眼,重绽笑意。
夕照放下炉子,将右手上的帕子打开,里面还是帕子:“我家娘子近日绣的手绢,托人送来的,有四、五条呢,分你们一人一条。”她先给萍萍,要给姚书云的伸手又缩手,攥着帕子讲丑话:“姚娘子,你是见过好东西的,可别笑话。”
姚书云伸手夺过夕照手上帕子,绫锦院的料子不会差,白绢右下角一簇苔花,背面一样,再看其它几条也是:“怎么都是苔花?”
“她入宫前叫苔花儿。”
“对,但我在册子上叫金苔。”
“那你入宫前叫什么?”
“我叫萍萍。”
……
仨女说了好一会话,不乏嬉笑逗趣,最后还是姚书云说:“好了好了,银照还病着,让她多休息。”
说话也消耗精力的,所以她不常说话。
这才歇了,姚书云和夕照刚退来,就瞥见院门那边,柳湛踏入,身后跟着袁内侍。
二女行礼,齐呼“殿下”。
柳湛看一眼房内,正要询问,姚书云道:“银娘子已经睡着了。”
旁边的夕照一愣,不是,不才刚刚躺下?
柳湛闻言仍往前走,姚书云见状福了福身,告辞,夕照也跟着要走远,柳湛指向夕照,用极轻的声音下令:“你留一下。”
“什么?”夕照没听清。
他怕吵醒萍萍,依旧低轻:“你留下。”
这回听明白了,夕照站定。柳湛再往前走三步,无声拉开一条门缝,床帐垂落,什么也瞧不清。他静静等了会,风掀起一角,萍萍背着身,朝里侧卧。柳湛目不转睛,床帐却即刻落下。
柳湛蹑手蹑脚关好门,同夕照轻道:“你随孤来。”
路上,虽然他已从姚拱辰和韩太医那了解过病情,依然询问夕照:“她怎么样了?好些了没?”
夕照有一答一,如实告知。
柳湛听完,沉默不语。
直走到东宫司药司,蒋望回已将出入口全部封锁,全司上下的女官、宫人扣留列阵,无一遗漏。柳湛径直坐到司药的交椅上,沉着脸吩咐夕照:“认一下,哪位是你上回请的医工。”
夕照挨个瞧过去,本来女医那张脸自觉记得清晰的,现下却生出紧张,反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