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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日宴上,堂兄朱静柔一曲《龙船》自是惊艳四座,赢得掌声无数。待结束了演奏,他便轻轻起身,翩然退下。落座之后,又吩咐随身小侍分别送了德妃同叶祥一人一个事先打好的五色络子。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若水的一片心意罢了,还望舅舅、堂妹,莫要嫌弃……”
德妃闻言,自是喜不自胜的。似他这般年纪身份的人,经历了许多事情,又哪里还那般肤浅虚荣,只关心于旁人送的东西值不值钱呢?礼物背后所包含的一片心意,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啊。
说实话,若要什么奇珍异宝,下面的人谁不忙着替他奔走张罗?但那些人图的是什么?是真正对他好吗?不是。他们图的是权,是钱。他们想让他高兴,他高兴了,他们才会有好果子吃。那想让他高兴的背后,却隐藏着一层更深更真实的意图。朱静柔就不会了。朱静柔是夫家人,是从小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姐的亲生骨肉,是同自己一样,流淌着朱家血脉的亲人。这一点,每每思及,都不禁让德妃感到一丝妻女所不能给予的温暖。
他在宫中生活多年,这些年来,皇上对他宠爱有加,女儿也健康茁壮地承欢膝下,听起来似乎什么都有了。有妻有女,这是多少世间男儿所简单渴求,却终难实现的美满愿望啊。然而,这美满一切的背景若是这个尔虞我诈、深幽寂寂的宫墙之内,便如死水泛舟,有苦难述了。
宫里的话不能胡说,也不能轻信。多少个日夜里,他失眠望月,回顾半生,心绪复杂,不足言说。幸福吗?幸福的。孤独吗?孤独的。他也曾自无声无形的刀光剑影中缓缓走来。这偌大的坤宫之内,男子泛滥,真正值得交心的人却寥寥无几,所以哪怕他位至德妃,却依旧感觉仿若扁舟渡河,孤零零的一个人。正因此如,每次见到夫家来的静柔,便掩饰不住地格外喜欢了。更何况,除了血缘的羁绊以外,这孩子也的确值得人喜欢。
德妃一脸惊喜与慈爱。他携了男儿的手,温温柔柔地问他:“好孩子,你告诉舅舅,这些都是你亲手编的么?”朱静柔微微点头。德妃便笑着夸道:“真是心灵手巧啊。”他边说着,还边转过头来看看叶祥,仿佛想要寻求她的认同似的。
叶祥也跟着看了看手中的络子。的确精巧,配色雅致,纹样新颖。便也跟着点点头,赞同迎合道:“父妃说的是。”
朱静柔端端地在那儿坐着。被人拉过的袖子里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来,腕上还套着一个绿油油的翡翠镯子,更加显得那手腕的肌肤剔透润泽了。他将藕色的帕子别在胸前的衣襟里,乌发之下,脸上染了淡淡的薄红,看起来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呢。他眨了眨明亮的眼眸,弯弯的柳眉娴静而舒雅,约莫想低下头,却又硬生生地克制住了。
——
偷偷出宫后,同蒋英结伴往永乐坊而去。
进了馆内,即便恰逢佳节,仍是灯影重重,人潮如织,俩人一块并肩走着。忽然间,不知看到什么,蒋英猛地拉住了叶祥的胳膊,站在那里不动了。
“怎么了?”叶祥不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的却是一个女人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女人有几分眼熟。正思索间,却忽闻身旁的蒋英咬牙切齿地开口道:“那是小海棠的房间。她,她怎么可以从小海棠的房间里这般大摇大摆、理所当然地走出来?!”说完这话,她手上一紧,将叶祥的胳膊都捏得一痛,脚已迈出一步,大有不管不顾冲上前去大声诘问之意。疏忽却不知想到什么,只将牙齿又咬紧了几分,硬生生地将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转而拉着叶祥,一同躲到了附近的一根柱子后面去,反而露出一副害怕被那伎子发现自己的模样。
哈?所以这是被当场捉奸了吗?脑海中闪过这句话,又下意识觉得不对。在这里的男人,难道还能用俗世贞操观念来要求他们吗?原本有意如往常一般,借此打趣一番蒋英,但见她如此在意煎熬的模样,心下一软,只得将嘴闭上了。又觉好友捏得自己甚痛,忍不住一巴掌劈开了那人的利爪。
“兀那龟公,明明知道我喜欢小海棠,竟然还敢趁我不在,逼他接客!该死,该死!”蒋英被叶祥劈了一掌,犹自未觉,只将拳头狠狠握紧,浑不怕痛似的,“砰”的一声砸在了柱子上,惹得廊上路过之人纷纷朝她们投来奇异的目光。
叶祥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心道这人已下意识地将此番过错尽数推到了旁人的头上,独剩那小海棠在她心中,仍是如白莲花一般,清纯可怜,楚楚动人,全然无错。这个势头可是不好。她向来不惧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因而想到,那小海棠真的如此简单吗?可若让她怪罪他个什么,却又没有任何立场。毕竟欢场之中,又何来辜负一说呢?
她眉头紧蹙,有心想劝一劝蒋英,可又不知该如何下嘴。
俩人站在那里呆了一会儿。蒋英是在强行抑制着心中的怒火,静观其变。叶祥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女人瞧。
“啊!”突然,脑海中闪过什么画面。她轻轻叫了一声,接着朝四周看了几看,见没有什么异常,
', ' ')('才贴近蒋英耳边,压低声音,惊讶道:“那人是金国人。”
叶祥的记忆力一向很好。那人她曾见过,是在五月万寿节之上。一群人仰头灌酒的粗犷姿态仍历历在目,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你说什么?”蒋英一时有些诧异,反问道,“你说她是金国人?”语罢,蹙眉瞧去。与此同时,心里只忐忑想道,经此一事,亲亲海棠会不会发觉自己其实更爱那伟岸高大之人?若真如此……愤怒之余,念及自己连十二岁的三皇女都比不过的矮个子,蒋英不由更添挫败,越发下定决心要“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仔细观察此人几番了。
先前冲动,怒火攻心,倒不曾发觉此人有什么异样之处。如今有了此话引导,再仔细打量,却见那女人的确生得比一般坤国女子高大许多,虎背熊腰,夜色之下,面目不太引人注目。可若是有心,便能从光影流转的细节之中,发觉其五官扁平宽大,是金国人最典型的相貌特征。
“好在长得不怎么样。”蒋英故作不屑道。
“你醒醒脑子吧!”叶祥颇有几分无可奈何,忍不住敲了敲她的头,“难道你不觉得,这个金人,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有几分不妥么?”
“而今已是六月中旬。金人进京庆贺之后,不是应当早就离去了吗?”经此提醒,蒋英勉强抛开杂念,捂着刚刚被敲的脑袋,问出了叶祥心中的疑虑,“怎么如今仍滞留于京都?难不成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说完,她一下子有些失神,喃喃道:“若真是如此,小海棠……小海棠如今,岂不是很危险,很容易被那些金人利用么?”
叶祥抱臂而立,俯视瞥她一眼,心道:说不定你这娇滴滴的小海棠,还同金国人私底下有着什么乌七八糟的勾当呢!面上却是不显,只沉吟道:“金国人素来勇猛剽悍,野蛮粗鲁。其国同我国的边境之争,也从古至今,未曾间断过。历史上,还曾多次成功进犯,夺走我国‘燕北十三州’,也就是如今的北原承宣布政使司那一带的大部分土地。换言之,现如今,她们仍贼心不死。金国本不叫金国,二十年前,人们尚且还习惯以‘呼兰大草原’称之。那里散布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游牧部落,虽习性相同,然彼此之间,却互不服膺,战乱冲突不断。就在这样一片荒芜广袤的土地之上,又有谁能知道,二十年前,竟能出现一个以一己之力便横扫统一了整个呼兰大草原的传奇人物呢。”这些都还是上次宴会,听叶祯有意无意提起此国后,她因心中好奇,私下翻阅而得知的。在此之前,对于这些外邦蛮夷,她同大多数坤国人一样,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是‘扎拔合罕’。”蒋英听罢,突然出声补充道。
“扎拔”在金语中,意思是“日照”,而“合罕”,便是那金国人心中至高无上、如同神降的马上之王了。金国人美其名曰“扎拔合罕”,这便意味着,在他们心中,这位忽然崛起于马背之上,在短短三年时间内,便以血腥镇压、雷霆之势横扫了整片草原,从而在这块土地上,强硬地建立起了一个崭新的统一政权的女人,耀如烈日,光芒四射。凡其所至之处,一切生物,无不沐浴在其金色的阳光之下。由此,足以窥见那位名叫穆耳真·孛儿巾的“扎拔合罕”在其国人心中的地位究竟如何了。
饶是从小接受着坤国传统“中心之国”教育的叶祥,在了解了此人的事迹之后,抛却政见,对其,也不得不发自内心的表示钦佩。
“正因如此,金国人狼子野心,决不能掉以轻心啊。”叶祥感叹道。
俩人对视了一眼,皆沉默不语起来。尽管她们有此意识,然而,如今仅凭一面之缘,并不足以为金国有异的证据。
——
同蒋英分手之后,叶祥继续往后院走去。却也不晓得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竟然在一处拐弯后,再次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苗……医师?”叶祥揉了揉眼睛,有些疑惑,当下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然而,再三眨眼,见到的却依旧是那个熟悉的侧影。那人看起来同自己一样,正往后门的方向而去。一袭靛蓝色白边交领长袍,腰间缠了根雪白布带,更加显得窄腰劲韧、清瘦单薄了。一头高马尾,细长的眼,黄黑的肤,孑然来去,利落而沉默。
叶祥忍不住在心里头嘀咕:都这个时候了,他不应当在自己的小院里好好呆着么?怎么却跑到这里来了?这人明明是个男子,却来此处做什么?奇怪,真是奇怪。
兀自思索了片刻,忽而双眼睁大:难不成,此人竟有龙阳之好?
念头一起,佐证的线索便源源不断地蜂拥而至。怪不得此人行走世间,皆以女装示人,想必是为了引起男子注视的目光吧。又说那日二人狎昵之际,明明箭在弦上,他却不为所动,内心毫无波澜……
此刻真相大白,叶祥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深处究竟是何感受了。惊讶?古怪?释然?调侃?……种种感受汇聚在一起,迫使得她不由自主地迈出了脚步,匿于风中,悄悄步至那人身后,趁其不备,伸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则往后一扳,钳住其双臂。而后将身子一歪,肩头一撞,“哐当”一
', ' ')('声,便带着那人,双双撞进了邻近一扇黑漆漆的木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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