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竹峙(1 / 2)

闲话叙过,她带着刘老回家给陈拂衣的牌位上一炷香。

路上,刘闲山跟她讲了一些关于陈拂衣的旧事。夕阳之下,年迈的妇人拄着拐杖,步履缓慢,声线苍老,面孔的轮廓被晚霞镀上一层赤红,说不尽的颓唐衰败之象。

离在集秀班拜会刘老只隔了半日之久,下午再见她时,她看着就突然老了许多。

林湘能感觉到,虽然刘老口口声声,说原主父亲只是她的旧友,但实际上,刘老是将陈拂衣当成了自家孩子看的。她说起与陈拂衣争执词曲寸步不让时,面上好笑、怀念、慈爱,各色情绪混杂,溢于言表,最后归于淡淡的悲戚,这种反应,让林湘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比起暗暗伤怀的刘老,反倒是她,不像是陈拂衣的亲人。若是之前的林湘站在这儿,估计已经和刘老相顾无言、泪洒千行了吧。不似现在,她想劝刘老一下,都觉得自己没那个资格。

她仰脸去看天边绚丽的晚霞。

“林湘”啊“林湘”,倘若你在天有灵,你现在又是个什么心情呢?

回程的路上碰见了徐语。少年牵着小小的孩子从另一条街道走过来,应该是他的亲人,一大一小两个脸上都带着笑。

见了她,徐语脸上的笑容更开怀了,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藏不住的雀跃,像是有焰火“噌”地在他眼中点燃。林湘登时停住了步子,别过眼看向别处,不敢在他喜悦的微笑上停留。

——前几日,徐语在她面前哭了。

那是林湘落水后和他的第一次碰面,林湘吃着辛茗特意为她做的粉丝包子,还没冲徐语打招呼,他就蹙着眉、一脸焦忧地询问她为何气色不好。

林湘刚简单解释了两句,少年的泪便唐突落了下来,小声责怨她为什么要往池塘边去,接着,又劝她多在家休息两天,先养好自己的身子。

凝视着他带泪的面容,林湘怔然失神。少年棕黑色的眼瞳里盈着被揉碎的水光,透明的液体点点下落,打在木质的桌面上,也落在她心上。

纠结已久的问题终于得出了答案,她无法不承认这个事实,那就是——徐语是喜欢她的,不是错觉。

谁会因为一个朋友生了病,就担心得直掉眼泪呢?

林湘固然母胎单身,却也不至于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可正因为发现了,她才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徐语。

林湘是个不擅长社交的姑娘,聊天对象常年局限于身边常见面的几人。现代社会高度发达的互联网放大了她的这一缺点,平日聊天时嘴总比脑子转得快,而网上聊天多了个打字的环节,有条件再叁斟酌自己的话语之后,所有的回复似乎都不合适。她的聊天对话框经常删了再写,写了再删,最后止于好的、谢谢以及各类表情包。久而久之,微信和QQ对她的意义只剩下通知消息的班级群和工作群。

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指望她有过男朋友或者追求者?又怎么可能指望她拥有处理感情问题的经验?

见了徐语,林湘紧张得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儿了,五指握成拳状,糟践着自己的衣衫,她尽量牵起嘴角,也冲对方笑一笑:“嗯,晚上好。”

这反应若是换做不知情的外人来看,哪像是徐语喜欢她呢,分明就是她欠了徐语的债,到死线还不上了。

至少,刘闲山就摸不着头脑。她跟着林湘一起止住脚步,自觉停下了对往昔的追忆,目光在不远处牵孩子的少年与林湘之间来回审度。

徐语也注意到了往日孤零零一个的林湘,今天身边突然多出个慈目善面的老妇人。

顶着老妇人好奇望来的目光,听着自己小弟“她是谁呀”的稚嫩询问声,徐语低下头,目光凝在林湘绞着衣料的苍白手指上,他收敛了笑容,黑色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晚上好。我……我只是陪阿弟出来走走,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

不是没注意到这两日林湘在他面前的反常和下意识的疏远,但有些话,他一个未嫁的儿郎,私下底尚且说不出口,更何况,两人身边还都有陪伴的时候呢?

“好。那个,徐语,我送送你?”林湘抿了抿唇,她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疏远徐语会让对方难过,但装作不知情、继续保持之前的相处方式,简直是在吊着这个孩子,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

“不用了。”徐语摇头,反而劝她:“林湘姐,你早些回家吧,傍晚风大,小心别受了凉。”

小心别受了凉。

目送徐语牵着孩子走远,成为背景中的一个黑点,林湘本就不佳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少年少女的初恋应该像一场玫瑰色的梦,就算经年之后回过头再看,也该是色彩斑斓的,永远闪着万丈光芒。可徐语为什么偏偏看中了她呢。

林湘自认自己没那么好,尤其是性格,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被拒绝的伤心还是其次,林湘很怕……自己会变成对方不愿意再回忆起的一段黑历史。

她不想让一个少年真挚的喜欢碎成骨灰。

身边还有旁人,林湘只好收起一肚子的忧心,装作无事发生,道:“刘老,咱们也走吧?”

这么一打岔,刘闲山也无心再与她聊陈拂衣的旧事,林湘搀扶着对方,默默走回了家中。

上了香,叙过旧,用罢晚饭,刘闲山离开之后,林湘独自坐在屋檐下看炉火,为自己熬煮今晚的药汤。

瓦罐里的药是林湘后来找柳大夫再配的。在林家时,她没有对大夫讲自己每晚都不得安眠,害怕这种情绪不能让林沅有机会知道,这次她虽然没死,但谁晓得,下一次林沅会对她做些什么?

然而,即使新药方里已经添了安神的药材,林湘喝着也没什么区别。

哑掉的嗓音,不时的冷颤,见到水后下意识的恐惧感,还有一个个不敢入睡又陡然惊醒的夜晚,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在提醒她:她受过罪,忘不了,忍不下,甚至,还时刻警惕着对方不知何时会出现的下一次心血来潮。

但是,正因为愤怒、正因为害怕——

林湘捏紧了扇火用的蒲扇,用力之大,连指节也发白泛青。

八月十五拜月宴,集秀班的《夕子问月》只是宴上回忆已故的皇太女的添头,宴会真正的主角,是新封的穆城王林沅。

林沅是皇室的血脉不假,只不过,她并非在任女帝风流一夜、林娘子带绿帽的产物,而是上一任女帝的遗腹子。

上任女帝御驾亲征、北伐蛮族不成,回程骤然离世,怀孕的凤君下落不明,离奇失踪,王位空悬,战功赫赫的现任天子不得已才登上了帝位。当然,这只是宣传给百姓的说辞。在朝的文武百官都清楚,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变。

今皇以战功昭着于世,故而重武夫而轻文臣,问政二十年,朝内积怨颇深,若非如此,在皇太女刚刚病亡、下任王储未定的当头,林沅也不会因为长着一张和前凤君如出一辙的脸,就被文臣中的一系推到政局前,和女帝打擂台。

这帮文臣所图的,是敲打得位不正的当今天子,搅浑下任王储人选的深潭,可惜,他们算盘打得精明,为林沅谋了个“疑为先皇之女”的名头,却没想到,林沅是真的身负先皇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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