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五)(2 / 2)

骆子实道:“旁得没什么,就是身子总不舒服,太医署的人来了又来,也不见好……在屋里闷了那么久,关都得关病了。”

“还是文宣是会做人,一个两个都为他求情。”陆重霜呵得一声轻笑,想了想,又收敛了虚浮的笑意,轻轻道。“子实,我也为难。”

骆子实支起身,低头亲着她鬓边的黑发。“我明白,陛下,我明白。”

陆重霜反握住他的手,在他面颊落下一吻。

“睡吧。”她说。

这一夜骆子实睡得并不安稳。

他几个时辰的功夫,做了许多描绘不出的怪梦,半夜梦醒,后背冷汗涔涔。月亮已经升到了最高处,要开始往下落了。

骆子实借檐下风灯微弱的光,凝望着陆重霜的面容,她面色素白,恰如月色照雪,代表此人不好亲近且忧思过重。

她待他好,他知道。

可她原先待夏公子不好吗?

骆子实胡思乱想。

这段日子,他听了太多讥讽帝君的言论,说他貌丑福薄、清高到妻主厌烦的地步。初听,骆子实心里憋了一团火,咬着牙想骂他们卑劣。可后来瞧见他们为见圣人一面,低声下气地哀求女官们说点好话时,骆子实又觉得他们很可怜。

陛下她,真心实意地爱着谁吗?

爱夏公子吗?爱内侍长庚吗?

爱……爱我吗?

骆子实一时间五味杂陈。

翌日天色未明,屋内的烛火一簇簇烧起来,骆子实迷糊间觉察出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自己身上,腰一重,继而又轻了,话音炊烟般四处飘荡,伴随着脚步声、水声、磕头声。过了会儿,他眼皮微暖,是陆重霜吻在了他的眼睑,在同他说:“乖乖,继续睡吧。”

烛火灭了,房内再度陷入沉甸甸的暗意。

骆子实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他原以为陆重霜询问夏文宣近况,是有意求和,谁想一连几天过去,也没见什么和好的动静。后宫众人,该偷懒不去请安的,依旧不去,暗地里嚼舌根的,我行我素。当今世人相交,炎而附,寒而弃,只有面子上的客气,一旦吃不到好处,便勃然大怒,再则互相谩骂结为仇敌。

帝君的身子自中毒之后就没好过,又和圣人闹得那么厉害,怕是心力交瘁。去请安,他有时见人,有时不见。

过了几日,宫内侍弄的菊花陆陆续续开放。

按鸾和朝的传统,宫内要大肆举办赏菊宴,公子们聚到一处吃蟹,佐绿酒姜汤,看宫内豢养的伎人们歌咏雅乐。今年新帝登基,原以为会大操大办,因而少年们早早备好衣裳,期盼能来一出花前月下巧相逢。

谁曾想度支那边天天哭旧账,女帝对支出抓得紧,宴会的事一直没表态。她自己不苦,别人苦不苦她不管,反正别来她跟前诉苦。时光飞逝,没了宴饮作盼头,后宫生活闷上加闷。

又过几日,帝君殿内遣人到各宫传话,大意是,当下国库空虚,朝堂政务繁杂,圣人分身乏术,我等要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不可铺张。继而话锋一转,说要拿自己的妆奁钱操办了场宴会,请各宫公子赴宴。

此事一出,赞扬帝君贤惠者有之,讥笑他对底下的公子们卑躬屈膝至此者有之,但不论如何,有宴可吃,后宫气氛顿时振作不少。

骆子实本不想去。

赏菊宴无非是贵公子们扎堆攀比衣饰风姿,人又多,规矩又多,里头没一个是他朋友。

后来是沉怀南登门相劝。他近两月与萧才人玩得很开,萧才人被女帝幸过几次,风头正盛,因而后院里的名门贵公子都愿意卖这位沉某几分薄面。他如今笑嘻嘻地带了几包礼物来,骆子实抹不开脸拒绝,才点头赴宴。

沉怀南这人都说他识相、好相处,骆子实却打心底里怕他。

他一笑,骆子实心里就发憷。

说不清缘由。

到开宴那日,不见女帝身影,帝君独自高坐主位,脸色惨白骇人。宫人切切查查,暗道,女帝与帝君怕是破镜难重圆。待人来了个七八,帝君请奏卧箜篌的男伎作倾杯乐,笙、竽、筚篥、排箫、四弦琵琶齐响,曲调若九霄浮云,风一吹便要散落四方。

骆子实择了个偏远处落座。

他远远瞧见沉怀南陪在萧才人身侧,悠然自得地啜饮绿酒。对方好似也察觉到骆子实那不善隐匿的视线,目光投过来,与他四目相对。骆子实见他冲自己笑了笑,继而同他自己殿内的小侍耳语片刻,过了会儿,他那边的小侍携一壶绿酒前来,道,“南山公子,我家沉公子特赠您这壶美酒,愿您岁岁长安。”

有美酒作伴,漫长的宴饮也变得好熬了些。

酒正酣,前头忽而吵闹起来。

骆子实伸长了脖子去看,发现是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站起身,冲帝君嚷嚷什么。他身着一袭绀紫色宝相花纹的袍子,夹在或白或黄的菊花间,扎眼到好似眼珠子被扇了一巴掌。骆子实定神细看,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萧才人。

“帝君要赠礼就摆出点真心,众目睽睽之下拿沉香末来折辱我,是什么意思!人人道帝君气量大,我看全是笑话!”萧才人年纪轻,说话中气十足,连龟缩角落啃蟹脚的骆子实都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夏文宣道:“萧才人严重了。”他话音轻微,疲态难掩。

“呵,在帝君眼中,天下怕是没严重的事,”萧才人冷笑几声,振振有词道。“您担不住侍奉圣人的重任,反倒把气撒在我等身上,如此失德,还不严重!”

“这月各宫的用度都在削,何谈故意苛待,”夏文宣掩唇,咳得撕心裂肺。“圣人为黎民百姓操劳,连赏菊宴也舍不得操办,香料、绸缎的用量更是减了又减……你在此吵闹,是想将自己与圣人相提并论?”

他抬眸,目光乌云似的压着眼前的少年:“还是说,我的话在后宫不管用了?——既然如此,我这个帝君位置,让你们来当?”

玉山般的人儿,好绝色,病着把莺莺燕燕压住了。

萧才人一张清俊的小脸青白交错。

未等他反击,他身旁的沉怀南倒是先一步开口。

沉怀南垂首低眉,上前两步,行礼道:“都是沉某的错。沉某出身卑微,又笨嘴拙舌,未曾细细思量萧公子的话,便径直复述了出来。如有冒犯之处,望帝君海涵。”

他瞧着像认错,实则只言片语间把出言冒犯的罪名给萧才人摁了上去。

萧才人一激灵,“你胡说八道!给我回来,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他疾步上前,弯腰一拽沉怀南的胳膊,怒目圆瞪,势要殴打一番才能解气的模样。

萧才人殿内的小侍急忙打圆场,“萧才人醉酒了,萧才人醉酒了。”嘴上喊得大,手却不拉人。

上头一个病秧子咳嗽,下面一个哭包子拭泪,中间一个疯狗四处咬。

骆子实瑟缩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绿酒。

没人出手阻拦,沉怀南结结实实挨了萧才人两脚,一身上好的细绢绸衣也被糟蹋了。

萧才人踹完,方才解气。他转身,即刻换了面孔,冲夏文宣笑道:“帝君,方才失言,我这就给您赔罪。我俩一同长大,您是知道我的,自小就是这个性。夏鸢姑母也知道我向来没坏心。”

夏文宣安静地看向他,眼神透着可悲。

“我看帝君体弱,还是早些回宫休养为好。”萧才人又说。“秋夜风凉,小心病上加病。”说罢,朝夏文宣端正地行了个礼。

沉怀南也跟着跪地行礼。

一场闹剧算是暂歇。

骆子实舒了口气,低下头,去挖第叁盅蟹油膏吃。

兴许是为了弥补方才的失态,萧才人吩咐下人取来几篮早熟的橙柿,由沉怀南在一旁帮衬着,分发给在座的公子们,意在为赏菊宴填个好寓意。柿子个个饱满金黄,粲若晨霞,有意攀附萧才人的公子们连连夸赞这柿子有皇家相。

骆子实躲着人偷偷舔干净手指头上的蟹膏,拿巾帕擦净手,正欲切柿子吃。却听前方骤然爆发一阵骚乱。

隔着骚乱的人群,骆子实瞧见帝君的几名侍从牢牢拽住萧才人的胳膊,萧才人则是发髻蓬乱,失心疯般大吼着“冤枉、冤枉!”沉怀南不知去了何处,没瞧见他的人影,还有萧才人殿内的那几个侍从,也不见了。

骆子实心直跳,他慌忙拨开众人,挤到前头,只见夏文宣倒在侍从怀中,面色瞧不见一丝血色。

“帝君!”骆子实惊呼。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高亢的齐呼——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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