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想到了这个比喻,我脸色一红,连忙甩开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到了桌子边。
守门的侍卫只在开门放进送菜的店子时过了一眼,然后便保持着先前目不斜视的站岗状态,房里便只有正在布菜的店子一个外人。
我想了想,既然她有心要扮戏,那我也不好拆穿,便与她配合一下吧。
于是指了指手边的空位,抬头对她说道:“辛苦你了,姜灼,坐下陪本、陪我一起用膳吧。”
想来她一直守在我身边,该是不曾用过东西的——也没什么依据,我就是这样觉得。
特别是她在听到我叫出“姜灼”这个名字以后,眼里的神色,仿佛是得到主人赏识而欣喜的激动,却又远远比那种情绪要更复杂得多,让我觉得自己的配合不是没有意义的。
“恩人!恩人!”忽然,那个布完菜便束手站在一旁等候吩咐的店子激动地上前半步,盯着我一脸急切地问道,“这位贵客,您可是上讳简,单字心?”
“嗯?你是……”这个化名是之前马车里邝希暝告诉我的,难得这个店子竟也知道,看来不是信口胡诌的。
见我不否认,那店子神色愈发激动起来,不等我细问,便是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解释了起来:“三年前今河决堤,湘维受灾,小人一家逃难到了泗阳,得蒙贵人施以援手,恩同再造,家中常供着恩人的长生牌位,今日老天开眼,教小人再遇恩人……请受小人一拜!”
我还没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就见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膝盖着地实打实的闷响,听得我膝盖由一疼。
“呃,这样啊……你,你不如先起来?”我并不太记得她说的事情,求助似地去看邝希暝,却见她正勾唇看我,眼里满是温柔和鼓励,稍一颔首,算是肯定了这店子的话。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不必介怀。”我尽力扯开微笑,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僵硬,心底却只盼着她寒暄几句便离开,好让我快点用餐——实在是饿了许久,又被这满桌菜肴的香气一引,这饥肠辘辘的感觉委实不好过。
感觉到我投去的暗示,邝希暝了然一笑,对那店子说道:“我记得你,你的家人可都还好?”
“都好都好,托恩人的福,我母亲接下了账房的营生,一年前又当了掌柜,盘下了这家店,日子过得比在湘维还要红火,小人一家能有今日,全都是恩人所赐!”眼看着她说到动情处又要跪下磕头,我连忙看向邝希暝,却见她指尖微动,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招数,那店子便再也跪不下去了。
又听她不紧不慢地笑道:“久别重逢,自是天意,只是我们一路舟车劳顿,有些乏了,不如你先回去知会一声家人,等到晚间得空了,再与家人一道前来相叙,如何?”
“是了是了,是小人唐突了,恩人您好好休息,小人晚些时候炖点补品来,这便退下了。”她面皮微红,拘谨地行了个礼,忙不迭退了出去,生怕扰了我休息,倒是教我松了一口气。
这下,总算能安安心心地用饭了。
揭过这一茬,我也没多想,满心都是眼前的黄芪虫草土鸡汤,茄香草菇爆鳝筒,天星鲈板栗羹,草汁鹅掌烩羊腰……哎呀呀,先吃哪一道呢?
顾不得什么形象,正塞得一嘴鼓鼓囊囊的,就听身边人“噗嗤”一声轻笑,眉眼弯弯地看向我,眼里倒映出我不羁的吃相。
脸红了红,我咽下了嘴里的食物,羞恼地瞪了她一眼:“笑什么。”
“我在,嗯……替东家高兴。”她收了收嘴角的弧度,眼中却还是带着几分明媚的笑意。
“哦,高兴什么?”轻哧一声,我朝着她撇了撇嘴,颇有些负气地想着:若是她不给个满意的解释,便叫店子特别上一道小葱拌豆腐与她——至于这些桌上的菜,一道都不给她吃!
哼!
她慢慢收了笑意,自怀里抽出一张干净又素雅的绢帕,轻轻替我拭着嘴角,神态专注,眼里的柔意像是要流淌出来一样,细细密密地将我裹缠在其中,几近无法呼吸。
良久,在我面色胀红得忍不住起身逃开以前,就见她淡淡一笑,如春风乍起,十里花开:“当年之事,我有幸见证,如今得见殿下福泽深厚,善有善报……我很欢喜。”
——她却不知,见到她这样不染阴霾的微笑,此刻我心中,又是如何地欢喜。
☆、第112章惊闻
就这样你看我一眼,我瞧你一下,你给我夹一筷子菜,我给你盛一勺子汤地歪缠着用过了午膳,不知不觉间便吃得撑了。
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我又有些犯困。
与邝希暝提了一句去休息的话,她却似没听见一般张罗着哄我睡下,一边念叨着说是要去外边街上置办些路途中需用的物事,并不太困,我也就没提起住宿分配的问题,看着她径自出了门——左右等她回来以后,再使护卫去开一间房便是。
临到傍晚,邝希暝与带去打下手的护卫一同回来了,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东西,只给我过了一眼便扔去了马车里教小厮看管着。
又说了些不打紧的闲话,天色就暗了下来,到了用晚膳的点儿。
连着休息了几个时辰,觉着精气神都缓过劲儿来了,我有心出去看看,便与邝希暝一道出了卧房。那店子极为贴心地将我们请到了二楼的雅间,里面早就准备好了前菜点心。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们一行早就过了墨林,到了泗阳城的地界儿。
现在所住的客栈共分为上下两层,第二层设计成了方形的回廊,隔出了十几个雅间,半边临街,半边邻水,既能赏景,交通又颇为便利,无怪乎客似云来,络绎不绝。而这客栈最讨巧的地方,倒不仅仅因这地理位置,更是这一楼大堂正中的四方台面。
台子也只有三尺来高,并不大,堪堪够十来人下脚,寻常的歌舞戏曲自是施展不开,但是摆个吹拉弹唱的评书座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手上攥了几粒花生米慢慢剥着壳儿,等那店子去寻家人前来见礼的档口,推开靠着内堂的窗户,倚着窗边,自上而下望去,正能将底下的台子看得一清二楚,声儿也听得一丝不落。
也是赶巧,就在我推开窗户的时候,一个身穿麻布素袍的中年女子施施然上了台,略微清了清嗓子,台下还嘈嘈杂杂的声音便歇了下去——这女子微微一笑,抬手抚了抚台上那矮桌静置的硬木界方,显然是个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讨生活的说书人。
这些食客想必也是熟悉这场面,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只等她开腔。
不知她要说的是民间传说的志怪诡事抑或是坊间流通的话本传奇,我正好奇地听着,不防雅间的门轻叩几声,原是那店子携着家人来了。
我放下窗户,坐回位子上,朝着那当先向我行礼的年迈女子颔首示意,知她是店子的母亲,一家之主,也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又听她说着与店子一般无二的感恩戴德的话,脑海里虽然没什么印象,却也不好过于傲慢无礼,只得浅浅笑着,任由邝希暝替我寒暄推辞——目光一转,却被几人身后跟着的稚□□童吸引住了。
那女童不过总角年岁,盘着灵巧的双髻,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透着跃跃欲试的期待,教我不期然想起了皇宫里那个同样年幼的小家伙——也是玉雪可爱的小仙童,却是个腼腆的性子,不如眼前这个活泼,若不是她身侧的男子一直不着痕迹地揪着她的后领,怕是早就扑将上来了。
我心中一动,不由朝她招了招手。
小家伙立刻雀跃地挣开了身侧大人的禁锢,乳燕投林似地,直奔我的怀里——我本意只是将她叫到近前叙话,哪知她这般热情,倒教我不好推辞,无奈地笑笑,安抚地看了一眼脸色惶惶,正要上前将她拉走的男子,看着他退回原来的位置,随后小心地抱起她,让她靠坐在我的腿上,夹了一块小点心喂给她。看她捧着吃食便乐得弯成月牙的双眼,心里也软成一片。
小家伙囫囵地嚼了几下便咽下了糕点,也不追着我再讨要,而是侧过身,亲昵地扒着我的脖颈,声音软糯,又带着孩童的清亮:“漂亮姐姐,琉儿好想你呀!”
——孩童向来忘性大,我与她只不过一面之缘,倒是不曾想到她能记我至今。
我颠了颠腿,惹得她“咯咯一笑”,这才点着小家伙的鼻尖,饶有兴趣地问道:“琉儿为什么想姐姐?”
“因为、因为姐姐给琉儿好吃的,对琉儿温柔,而且,姐姐身上香香的,比爹爹还要好闻,姐姐长得真好看,比哥哥还要好看!”见我问她,小家伙眼神亮亮的,不假思索地说出了理由,就好像此前早就把这个翻来覆去地想过了好几遍。
——这小嘴,甜得就跟抹了蜜似的。
她此话一出,所有人包括正在与那掌柜一来一往打着太极的邝希暝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着我们,且不说她们或诧异或担忧的神情,单是后者别有深意的挑眉便教我羞窘得恨不能就此挖个坑把自己藏起来。
我虽然尴尬,也只好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地又给小家伙喂了不少吃食——没有人不喜欢甜言蜜语的夸奖,更何况孩童天真烂漫,所言必是出自真心,尤为可贵,纵是我自诩冷静,也不由得心花怒放。
一干人等又坐了许久,待菜肴都上齐全了,几乎摆满整个圆桌之时,与邝希暝东拉西扯不知在谈论些什么的掌柜朝着家人使了个眼色,那年轻的男子从我怀里接过了还有些不情不愿的琉儿,诸人朝着我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告辞离开,并没有与我们同席饮宴的打算。
小家伙拉着我的衣摆不肯撒手,等我许诺以后还会来看她时,才恋恋不舍地被大人抱走了。目送着她渐渐消失在拐角处,雅间的隔门被护卫阖上,我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起来,也不知是想起了那拘在皇宫里许久不见的小家伙,还是感慨遥遥无期的别离。
我不知道,也只好在心里道歉,希望有朝一日,这个承诺能够兑现吧。
“怎么了,舍不得?就那么喜欢孩子吗?”一直默默无声饮着薄酒的人忽然问道。
我看了她一眼,手掌下意识地搭在小腹,目光有些飘忽,对上她的眸子,还不等作答,就见邝希暝本来略带揶揄的眼神倏然一变,笑意一垮,极快地划过一抹痛楚难堪,若非我正盯着她的眼睛,怕是难以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细微变化。
“是了,是我的错,”她一口饮尽杯中的残酒,笑得苦涩,“你怨我也是应该……是我的错。”
我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从解释——她定是以为我想起了魏舒在我身上下毒的事,可实际上,我也说不清自己方才的想法,仿佛只是内心深处引导的动作,并没有在脑子里思考过……可是偏偏就是因为这是未经深思熟虑的举动,更能代表我潜意识里的想法吧。
或许,连我自己也不曾察觉,又不愿承认:其实在心底深处,或多或少都是有怨的,只是往日里教我深深地埋起来了,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时候,却一下子爆发出来。
而我究竟是怨着下手的魏舒,还是,真正作为根源的她呢?
怅然时,却听界方一震,那说书人话锋一转,说起了时事。
我起身走到窗边,不忍去看她默然饮酒的颓唐模样,只好装作对堂下评书兴致盎然的样子,有意避开这一刻凝滞的气氛。
然而就听那说书人沉重地叹了口气道:“……且说那深受隆恩的帝师一家,尚主不过三日,竟然罹遭大难,傅家主年迈气虚,操劳过度以致于旧疾发作,猝然西归,而嗣女也不堪重负,受累病倒,当今为之大恸,罢朝一月以悼念帝师,更是追谥“文德”,尽享哀荣。只不过于傅家而言,这哀荣怕是不如不要——噫!红事未歇,又迎白事,呜呼哀哉,岂不闻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世间之事,委实教人唏嘘不已呐!”
台下诸人交头接耳的评论声已然在我耳边远去,从那说书人摇头晃脑又添油加醋的评说中抽离,我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嗡嗡作响:帝师傅筠崇,王夫的母亲,这个一直都被皇帝依靠器重的大臣,死了。
我记得那次去纳聘的时候,她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精神瞿烁,不见老态,一点不像得了病的人。
好端端地怎么就死了?
我不禁怀疑起这个说书的人所言是否属实。
只是看其他食客的神色,像是早就知道这一点,并不以为异,这情形,由不得我不信。
所谓的红事未歇,是指魏舒才刚进门……等等,魏舒?
无法遏制地想起了那个精通歧黄之术的男子——艳若桃李的相貌,却有着冷若冰霜的眼神,也可能那眼神只是针对我一个人吧。
傅家的人可知道,她们迎进的新郎,不仅是个本领高超的医者,更是个用毒好手呢?
而傅筠崇的死与魏舒是否有直接的关系?
更教我心中不安的是,傅筠崇的死太过突然,皇帝罢朝一月的旨意也太过巧合,简直……
我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想要看看邝希暝的脸色,不料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等我一转过头去,便与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她一定看清了我眼底的惊异和犹疑,正如我也看清了她眼底的了然与受伤。
……简直像是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
对望片刻,却是她先承不住,淡淡地转开眼,抬手又是满满一杯酒入了喉;我的心也幽幽地沉了下去。
雅间里骤然一片静谧,之前的那份温馨甜蜜早已荡然无存。
☆、第113章深恨
傅筠崇的死,太突然也太巧合,我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生老病死乃是天命,仅凭一介凡人之力,如何能够窥伺一星半点?
抛开极其偶然的几率,能够准确判断出一个人的离世并作出妥帖应对——大抵只有策划这一切的人才能做到吧。
那么,究竟傅筠崇的死是不是邝希暝早有预料甚至是一手安排的呢?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能够解释——尽管我丝毫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毕竟,那是教导了她多年的老师,也是她最坚定的拥护者。
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能逼得一个已经坐拥天下的皇帝如此?
我不懂,也不想懂。
不过,逝者已矣,我也身在朝野之外,既无立场也无能力去干涉什么……这个时候,先前我一直逃避的问题终于再次摆在了面前——或许是时候去看一看我的王夫了。
家慈去世,他不知该有多伤心,我作为他的妻主,即便不能带给他什么安慰与鼓励,至少沉默的陪伴是力所能及的。
打定主意,我便向邝希暝提出要回转观澜的决定,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要拒绝,却在我坚持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冷着脸叩了叩台面,沉吟着说道:“傅家原籍本是泽昌的望族,祖祖辈辈都葬在老家的墓园,不出意外,傅筠崇的灵柩也会被族人送回泽昌。我立即加急去旨一封,令宫里下诏,允傅若蓁扶灵回乡——我们此去途经泽昌,定能碰见,你大可放心。”
“那这便启程吧,早些到泽昌,早些安心。”我想了想说道。
她叩桌的指尖一滞,蓦地抬头看了过来,眼里的不可置信中还带了点受伤,一闪而逝,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从观澜到泽昌,一路紧赶慢赶,少说也要三五日光景,还不算去信颁旨收拾行装的功夫,无需着急。”
说着,她又连喝了几大口酒,灌得急了,被呛得咳嗽了几下,在我紧张地拍着她的后背时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我是想着,早些去了,也可早作安排——王夫骤然遭逢大恸,定是没有精神料理杂事,妇夫一体,我若是能帮衬些也是好的。”我瞅着她的脸色,慢慢说着自己的打算,只觉得自己每说一个字,她的脸色便难看一分,等我说到“妇夫一体”时,她的面色已经变得平静下来,只是眼神比往日冷了不知多少倍,攥着酒杯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令人不禁担忧这剔透如玉的薄胎细瓷酒杯会不会被她捏个米分碎。
下一刻,她死死攥着酒杯的手指一放,在我将要舒下一口气时,猛然握住了装酒的同系酒壶,指尖一撮,轻巧地拨开壶盖,直接就着壶口灌了起来。
我一惊,还来不及阻止,几个眨眼的功夫,大半壶酒都进了她的肚子。
等我轻呼一声,反应过来想要去夺她手中那壶酒时,已经晚了——不费吹灰之力便夺过了酒壶,只是触手已没什么重量,那里面满满当当的三两酒水,早就喝得一干二净。
“你……”我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指责她?以什么理由?规劝她?以什么立场?质疑她?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受了什么刺激……
“明日用过朝食便启程吧,今夜你且好好休息。”她淡淡地说着,便站起了身,脚步沉稳,好像一点都不受酒劲影响,镇定自若。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心口空落落地,不知该怎么形容,就像是、像是被人在胸口挖去了一块……多了一处填补不好的窟窿。
邝希暝向来说一不二,办事效率奇高,第二天早上,等我洗漱完打开房门,她早已候在门口,不知等了多久。
见我终于出来,也没什么不耐烦的表情,只是点点头说道:“先用朝食吧,有你喜欢的杏仁甜酪酥饼和红豆糕。”
她说的这两样都是我爱吃的点心,是本就记得我的口味,又或者是在这几日观察里发现的呢?听说我自失忆以后就连口味也同以往变了许多,那么她记得的应该是我新近养成的口味吧……说不出来心里那一刹那的颤动,有点甜,又有点酸。
这家客栈的点心做的很是精致,然而心里藏着事,并没有太大胃口,只是囫囵吞了几块就停下筷子,喝茶漱口。
邝希暝的筷子也是一顿,不动声色地问我:“怎么,这家的手艺不合口味?那我派人去别家买。”
“不是,点心很好吃,只是……我想早些出发。”若是说自己没有胃口,大概她又要担心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思考了一个呼吸的功夫——未免横生枝节,发生派人去找大夫之类的插曲——我便有意这样解释道。
却发现她的脸色陡然难看了起来,握着筷子的指节紧得发白,几乎能听见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还没开口,就见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什么可怕的情绪收敛压抑一样,转瞬又平静下来,甚至不忘温和地朝我笑了笑,仿若安抚般说道:“既如此,打包些路上吃,这便启程。”
“嗯……”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顺势点了点头,看着她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吩咐着另一桌的护卫去将马车牵来。
叹了口气,我也跟着站起来,正要跟上她的步子往外走,目光无意间一瞥,却见她原来握着的水曲柳木筷子表面有一道细细的裂纹,心念一动,我不由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好像听到了“咔嚓”一声,那根被我轻触的筷子倏然断成了三节,居中那节更是顷刻间化成了碎屑齑米分,可见施力者所用的劲道之大,心中的情绪波动之剧烈,远超想象。
我只觉得方才缓缓叹出的那口气猛地抽了回来,噎得我脑子发懵,胸口发紧,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匆匆追了上去。
上了马车,各自据守一角,无人开口,气氛沉闷而压抑。
我有心打破沉闷开口说些什么,对方却一股不愿多谈的样子闭目养神,我也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撩开车帘装作看风景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侧脸。
不同于我偏柔和的脸型,邝希暝的轮廓要显得更为棱角分明,却又不失精致,当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人时,总是有一种摄人的气势,教人不敢在她面前放肆;然而当她软和下来,只是一个弧度再清浅不过的微笑,却又如春风化雪,十里飘花,教人无从抵挡的风情韵致,不知道有多招小郎君稀罕,想必就连女子也……摇了摇头,被自己荒唐的念头惊了一跳,我连忙移开目光,正襟危坐,心口却扑通扑通直跳。
正慌乱时,就听那个清冷又柔雅的嗓音轻轻说道:“真的……那么急着去见他么?”
“嗯?什么?”条件反射地看向她,她却没有正视我的目光,而是幽幽地盯着车厢内矮几上的茶盏,好似浑不在意,只是随口一问——若非我一直仔细地关注着她的神色,怕是难以发现她收在身侧的双拳握得几乎失了血色,远远不是她表现出来得那样淡漠。
我隐约明白了她问的那个“他”指的是谁,待要回答,却又踟蹰了起来——我与自己的王夫团聚,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为何她对此耿耿于怀?又为何教她这样一问,竟然迫得我莫名地心虚起来?(注1)
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沉默以对。
她也并不强求我的回答,就好像刚才那脱口而出的一问只是无意中出声的喃喃自语,是某种情绪的宣泄罢了。
又是令人难捱的静默,支撑我的不过是闭目时颠来倒去默念的几句清心咒以及,趁她不注意时悄然打量那张令人着迷的侧脸的片刻时光。
煎熬的五天过后,马车终是到达了泽昌城的北武大街,停在了一座高墙红瓦,气派非凡的府邸门口。
若是不出意料,这便是我的王夫,傅若蓁家的祖宅了吧?不愧是名门望族。
才下了马车,正对着大院啧啧称赞时,就听一个清雅且沉稳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声线里还有一丝不容忽视的激动:“殿下!”
循声望去,一群身披白色麻衣的男女老少各自站成一排,弯身恭迎在大门两边,而当先站着的却是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
我蹙了蹙眉头,眼睁睁看着这个激动地唤了我一声“殿下”之后便提着衣摆急切走上前,作势就要扑进我怀里的男子,忍不住后退了半步,转脸去看自下了车便沉默得好似融入背景一般的邝希暝。
她一手拎着装有我贴身细软的包袱,一手提着宝剑,将自己扮作一名普通的护卫,脸上的表情淡淡地,审视的目光越过我直射向疾步而来的男子,好像尽职尽责地评估着来人的身份,拱卫着我的安全。
只有我意识到,她的眼中只有半分打量,半分蔑然,余下的九分,皆是犹如看着死物一样的森冷。
我像是福至心灵,立即便能肯定,这个年轻男子,正是我的王夫,傅若蓁。
至于邝希暝对傅若蓁的态度,实在是耐人寻味——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第114章信物
“殿下!”男子三两步跑到我面前,眼眶微红,欲言又止,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着实教我有些尴尬。虽然已经知晓了对方就是傅若蓁,是我名正言顺的王夫,可是于现在的我而言,他更像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空挂着伴侣的名头,却没有半点熟稔的印象——真要说起来,自我失忆以来,最熟悉最亲昵的人,也只有邝希暝一人罢了。
按理说,王夫才应该是我最亲近的人。
控制住自己想要回头去寻邝希暝的念头,我伸手虚扶了一下有些踉跄,看起来就要倒进我怀里的王夫,在指尖刚触碰到他的一刹那又忍不住收回了手——感觉到他与我都不约而同地顿了顿,也是讶然。
我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像是无法忍受对方的触碰一般……可我分明是自失忆以后第一次见到王夫的模样,对他也并没有什么恶感,又怎会如此呢?
看着王夫眼中显而易见的受伤与落寞,我有些歉疚,却又不好再突兀地伸手,只能换个方式补救,落下的手转了个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肘:“嗯……节哀。”
话才要出口,却又不知道以前是怎么称呼对方的,只好掩饰性地略过这一茬。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失忆这件事,王夫究竟是否知情?
若是他知情也就罢了,若是不知情,那我又是否能告诉他?
这背后有什么利益牵扯,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分析透彻,看来还是要等抽个空与邝希暝合计一番才好。
想到这儿,我不由又是一愣:自己似乎不假思索地便将邝希暝划归到了可以商量可以信任的那一方,甚至于对她有些莫名的依赖——然而依照种种蛛丝马迹来推断,她与我的关系可是扑朔迷离,远非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也绝不是单一的是非爱憎能够概括的……至少,不仅是同母异父的姐妹那么简单。
原想着,因为广安县主的缘故,我本该对她心存戒备才是,可恰恰相反,我就是没来由地想要相信她,想要依靠她,乃至于……想要亲近她。
无关对错,不可理喻,只是想这么做。
我明白在诸事未明的情况下,不能再这么放任自流下去,可每每触及她那双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时,我便不由自主地心软了——不知道失忆前的我对待她的态度能否强硬,但是现在的我却根本无力抵抗。
大概,唯一的办法也只有尽可能避开这双教我无可奈何的眼眸了吧。
“多谢殿下关心,奴无碍。”收回对于邝希暝的遐思,就见王夫朝我福了福身,冲着我微微一笑,眼中是强自压抑的悲伤,“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奴已经吩咐仆从备好了热水,请殿下洗漱休息。”
“你有心了。”我叹了口气,正打算再劝慰他几句,陡然间觉得浑身一凛,如针芒在背,将我还未出口的话生生卡在了嗓子眼——皱着眉头侧眸看去,却是本来一直将自己当作布景隐藏气息的邝希暝正幽幽地盯着我。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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