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2 / 2)

她搁下碗,磕在桌沿上碰出一声闷响,我吓了一跳,愣愣地转脸看她,就见她蹙着眉头将我的手拉了过去,垂眸仔细打量着,淡然中又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埋怨:“烫到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我便再也忍不住眼中的酸意,泪珠一颗又一颗地滚落下来,止也止不住——索性也就任由它流个够,只是死死咬住了嘴唇,不肯泄露出半分哭腔。

她正捧了我的手指小心察看,见我抽泣得手臂都轻颤了起来,连忙抬起头来看我,泪眼朦胧间,竟觉得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语气也急了几分:“哭什么?可是疼了?”

——她怎么会知道,与我心中的疼意一比,手上的烫伤是多么微不足道。

她越是紧张,我心头的委屈便越发翻涌,眼泪成串成串地落下,只恨不得哭个痛快,将心底压着的负面情绪都宣泄出来。

她似乎是头疼极了,又要替我擦药,又想替我拭泪,手忙脚乱的却不知道该先做什么好;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薄唇翕动着,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无措。

哭了一会儿,心头松快了些,又觉得自己失态,像个幼稚的小女孩;半晌不闻她的动静,我悄悄抬眼,看见她难得的窘迫模样,竟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倒是将方才的委屈劲儿散了不少。

被这么一打岔,我也忘了再计较她怀疑我的事,而她也似是浑然不觉之前的芥蒂,从柜子里拿出药膏替我涂抹——接连两天我都与这柜中的药膏有缘,真真是多灾多难,想来也是哭笑不得。

见她低着头与我轻轻上药,眉眼间俱是宁和专注,半敛的睫毛似蹁跹的蝶翼,竟是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温柔小意,教人也不由跟着心软成一汪春水来,再也想不起此前的龃龉。

我俩心照不宣地揭过了那个话题,仿佛只要不去触碰,它就不存在,而我们之间也就能够一直这样和睦温馨地相处下去——虽然我内心也很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地掩饰罢了。

“魏舒说,今日未时正便开始着手为你祛毒。”上完了药,她背到了屏风后,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随后坐到我身边,一边整理着衣袖,颇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么突然?不是要等我身子调理好了再祛毒吗?”斟茶的手一顿,我抬头去看她的眼睛,她却默默地盯着自己手边的茶盏,仿佛是刻意避开我的眼神。

“那不过是他为了惹怒你的托词——这毒素在体内多留一日,对身体的危害便重一分,还是尽早解毒为好。”她淡淡地解释道,可我总觉得她似乎藏着什么我猜不透的情绪。

“……嗯。”相顾无言,我与她各自喝着茶,谁都没有说话——以往与她相处,都是我绞尽脑汁找着话题,盼着能多听她的声音,多靠近她一些,因而当我也沉默的时候,我们之间竟是出奇的安静……这安静并不好受。

就在我几乎要溃败于这份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打算率先打破沉默时,出乎意料的,却是她先我一步开了口——虽然仍是低着头看向茶盏,一贯淡然的语气,可却已经让我感到了莫大的惊喜:“白云谷毒仙声名在外,你不必害怕……况且,有我在。”

我知道按她的性子,能够说出这句话已是破天荒了,更不要说言下之意表露出的关切与维护——对我来说,这暖心的近似于承诺的一句话,比千万颗灵丹妙药都来得有用;能不能祛毒我不敢肯定,但是心中的酸涩闷痛却被瞬间治愈了。

心情颇佳地用过了午餐,我就被带着来到了魏舒的药庐;这还是我来这白云谷之后第一次踏进药庐之中,此前虽也有机会路过,可是见房门紧闭,又深知药庐重地对于一名医者的重要性,未免又给了魏舒挑剔的借口,也避免碰到什么陷阱机关,我从不敢擅自闯进去。

如今光明正大地跟在他身后进入,又有姜灼陪在身边,我也就没了顾忌,可以放心打量起这间其貌不扬却别有洞天的药庐。

也不知是使了什么障眼法,这药庐从外面看起来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屋子,可是置身其中才发现,它至少列着五大排架的药材,每一架都有一丈多高,上下分成多层,每层都满满当当地堆着各式药材;大都是我说不上来的名字,还有好些从未见过的品种,浓浓的药味顷刻间霸占了所有嗅觉,甚至显得有些刺鼻了。

我稍稍放缓了呼吸的力度和频率,减少与气味的接触,却见魏舒如鱼得水地深吸了一口气,颇为享受陶醉的模样,一边驾轻就熟地从架子上挑出所需的药材放进手里提着的篮子中,一边指了指角落里及胸高的浴桶说道:“脱了衣服坐进去。”

他背对着我,说的随意,我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他说……脱、衣、服?

只见他走到浴桶边,将篮子里的药材一股脑儿地扔进冒着袅袅热气的水里,见我不回话,不耐烦地瞥眼过来,冷声催促道:“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赶紧的坐进去!药效过了我可不负责!”

听他的意思,是要我在这浴桶中浸泡药浴么?

我也知道,事急从权,在医者眼中,并无性别之分,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一回事:且不说我与他两看相厌,而我早有心仪之人,也在心里发誓要洁身自好,绝不要再步邝希晗的后尘。

可如今,为了祛毒,竟是别无选择了么?

呵,若是命都没了,我又守着这底线做什么呢。

对上他平静中又暗含一丝不屑的目光,我咬咬牙,动手解开了外袍衣带。

脱下石青起花的织锦外衣,又是白绸中衣和中裤和一些零碎的挂饰,等到只剩下一件贴身的亵衣时,我的脸已经热得快要烧起来,眼神也直直地盯着地下,不肯抬头,只觉得从未像此刻这般羞窘又屈辱。

手指颤抖着,即将搭上最后一层衣襟,却听一声淡淡的阻止:“且慢。”

我连忙转头去看,却是姜灼正蹙着眉头,有些不悦地看着魏舒:“男女授受不亲,魏先生还是暂时回避的好。”

“这药浴泡到关键之时需要再添药材,我若是出去了,谁来给凌王殿下添药?”他挑了挑眉,深深地看了一眼姜灼,神色莫名。

“无妨,需要什么药材,告知我便好,我自会替殿下添置。”闻言,姜灼不紧不慢地答道,语声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魏舒胸膛起伏几下,却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见他离开了药庐,自是松了口气,可是转脸面对姜灼淡然的眉眼,那口气却猛地噎在了胸口——现下的情况,却是我要当着心上人的面……宽衣解带么?

这可比在魏舒面前要糟糕一百倍啊!

“水快凉了。”见我迟迟不动,姜灼轻咳一声,提醒道。

“嗯……”我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般褪下了贴身的亵衣,目光直直地与她相对,没有丝毫闪躲——而她却在我坦诚以待的那一刻前,猛然背过了身去。

我慢慢地坐进浴桶中,将自己浸入水里,那颗因为她的注视高高悬起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却也随之飘忽游离开来,空落落地没个凭依。

——她若大喇喇地盯着我看,我必定脑中一片空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可她真的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并不看我,那失落却又止不住地探出头来,搅得心绪不宁,胡思乱想:莫非她对我的身子不感兴趣?

我低下头,看了看水底下莹白光洁、细腻如瓷的肌肤,心头又忍不住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不甘——邝希晗这人,品行是差了点,可身段模样却挑不出错来,别说是男子,哪怕是女子看了,也少有无动于衷的。

我不愿意姜灼是为了这幅皮相才看上我,可我更担心的是……就连这幅皮相,也难入她的眼。

一时忐忑,一时纠结,我拨了拨漂浮在水面上的药材,不经意转头,却正对上一双深邃如渊的眼眸——那向来都清冷如月的墨色,此刻却氤氲着一抹炽热的琥珀流光,教人不由心口一窒,连呼吸都忘却了。

☆、第59章亲事

“噗通、噗通……”对上她的目光,好像刹那间屏蔽了所有声音,只余下耳边震天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一声重过一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腔一般。

我不说话,她也沉默着,只是彼此凝望,深深地似要将对方印到心底……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与我一样,被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甜软和填满,但她眼中那丝丝缕缕不加掩饰的痴缠,却教我看了个清楚。

——她未必是对我没有感觉的吧?

这样想来,心里先是一喜,复又一酸:若是我自作多情,误会了怎么办?

气氛却不受我的控制,在陡然间变得暧昧迷离起来。

我将身子往浴桶里沉了沉,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眼看她。

水声“哗啦啦”响起,而她似是忽然惊醒地眨了眨眼,薄唇轻抿,自然而然地敛眉垂眸,将视线从我身上挪开——可是脸颊上那一层淡淡的绯红却无法遮掩,这才堪堪流露了半分羞涩的心思。

“我去问他该添置些什么药材。”正尴尬着,她低声与我说着,一边迅速转身朝门口走去,僵直的背影加上匆匆的步履,竟是油然而生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等她闪身出门,又小心地将门掩上,房中只剩下我一人时,我终于松下了一直紧绷的神经,感觉脱力般朝后靠在了桶壁上。

想着方才种种,一时欢喜,一时落寞,一时纠结,一时又羞涩,激动之际,忍不住憋了一口气,沉进水里——

水从四面八方漫过来,温热的触感就像是她的掌心熨在我的肌肤,我原以为短暂的窒息能够让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可惜我错了。

我能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避开触摸……我能屏蔽了一切感官,可就是屏蔽不了她的音容笑貌;我的心里藏着她,我的脑中念着她,我没法……不去想她。

在沉寂中,在这一片黑暗里,反而使她的形容勾勒得越发清晰。

叹息着,又忍不住勾起笑来,是自嘲,也是欢喜——这辈子能够有一个自己倾心的人,本就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即便是未曾宣诸于口的暗恋,于夜深人静时悄悄拿出来品味一番,那种酸酸甜甜的心情,也是无比美妙的,而这种独一无二的思绪,总是格外教人珍惜。

忽然,水面被外力搅乱,我只觉得手臂一紧,还没回过神来,已是被人一把拉出了水。

“你在做什么?”没等我开口,一个清冷又暗含愠怒的女声已先一步在耳边响起,“何事想不开,竟要如此!”

“……嗯?”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愣愣地看着满脸焦急的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手腕被紧紧攥着,疼得我直冒冷汗,此时我却顾不得这些,只一心在她搂着我腰间的手上;胸膛毫无间隙地相贴着,柔软之处挤压着,那触感教人羞涩之余,却又生出些情不自禁的沉醉舒适来——她问我何事想不开,莫非以为我沉进了水中是打算自尽?

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便知道这是个误会,看她勃然变色,不复镇定的模样,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呢?

这样的猜测,使我心里的火热情思又被温暖所替代,忍不住伸手环住她的肩膀,将头靠在她颈侧,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贴在她耳边低声安慰道:“我没事,也不是想不开,你别担心。”

她安静了一会儿,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像是陡然发现了我俩之间暧昧的姿势,回过味来,忙不迭将我的手拉开,又扶着我坐回了浴桶中,将手中篮子里的药材都倒进了水中。

做好了这一切,她也不再看我,兀自扯了一张小杌子在边上坐下,半阖双目,只是双颊透着微红,泄露了几缕伪装在平静外表下的波澜。

我咬了咬牙,正寻思着该怎么与她搭话,却发现这桶中浸泡的药材开始发挥起药劲儿来——先是灼热不堪,仿佛要将我烧去一层皮肉,接着又密密麻麻地泛起了疼,好似有成千上万根细如牛毫的小针扎入我的身子,反反复复,疼得我几乎哭了出来。

“唔……”不愿她见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于是咬唇强忍着,不妨还是泄出一声闷哼。

正在闭目养神的人倏然起身,凑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手,眼中溢满了忧色:“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疼……”我本还只有五分痛意,可是教她这关切疼惜的目光一瞧,那痛意便放大了十分,恨不能扑进她怀里打个滚,撒个娇,博取她的同情,换些亲近的机会。

“那、那怎么办?”她虚虚地拢着我的肩膀,目光却只凝在我的脸上,丝毫不敢往桶中水下逡巡,我忽然意识到她的尴尬之处,心里也生了几分不自在,堪堪从她怀里退开,巴住桶壁闭目不语。

她见我不愿说话,也不强求,只是坐得离我近了些,一手托着我的肘部,时刻关注着我的动向。

此时那药效也发挥到了极致,我的胸背四肢,所有与这桶中药水接触的地方,无一不是剧痛难忍,仿佛有人正拿着一把刀子在上面来来回回划拉着,虽然看不到鲜血淋漓的样子,却别有一番痛彻心扉的惨烈。

我从未受过这般程度的痛楚,若不是姜灼一直死死握着我的手,给我支持,只怕我早就捱不住这痛苦,沉到水里淹死了。

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那痛才渐渐消退,而我的力气也随之退了个干净,低喘着扒在桶沿,也没了那些情情爱爱的心思,满脑子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还好么?”待我喘匀了呼吸,姜灼将我的手肘托了托,细心地拂去了我粘在脸上的发丝,柔声问道。

“……嗯。”吃力地点点头,我冲她轻轻一笑,半闭着眼睛靠在桶壁上休息。

“申时已到,可以出来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确定时间的,在我还没什么力气回复的时候,就感到浑身一凉,已经被她抄起腿弯和背脊,从水中捞了起来。

骤然暴露在空气中,我忍不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可更教我难以接受的,不是侵袭肌肤的凉意,而是赤着身子被她抱在怀里所带来的羞窘。

“……冒犯了。”她被我瞪了一眼,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垂下眼,扯过挂在一边的布巾,将我包住,粗粗地擦了几下,随后便用衣袍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

她的手法算不上粗鲁,却也绝对比不上小蝉这样的侍从来得舒适,摩挲之时更有几次无意间揉在敏感之处,害得我差点叫出声来——也因我现下浑身无力,只好任由她动作,即便是心里羞涩到了极点,也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万般羞怯中,姜灼抱着我一路回到了她住的房间——现在这个应该能算是我们共有的房间了吧?想到这个,就不由感到一阵甜蜜——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替我盖上被子,像个温柔的妻子一般服侍我,教我禁不住想:如果能得到她倾心相待,哪怕是真的从此丧失了全部的行动能力,我也心甘情愿。

第二日依旧是如此,只是在姜灼抱着我的时候,我贴着她柔软的胸脯,听着她舒缓有力的心跳,心中痒痒的,想要做点儿什么。

第三日,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嘴唇轻轻擦过了她的脸颊;她只是顿了顿,并没有说话,我的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

……第七日,我鼓足了勇气,猛地贴上了她的嘴唇——她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回应,沉默地任我在她唇上舔舐厮磨,只是呼吸也稍稍急促了一些。

……第十二日,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亲吻的滋味,仿佛蚀骨的□□,教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而这一回,是她主动的。

我可不可以有一点点认为:她也是喜欢我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这谷中度过了来到大芜以后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我曾经以为的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然而这一切,却在那一天迎来了转折。

那一天,魏舒没有通知我去药庐泡浴,而是带着几个陌生的女人闯进了我的房间,在我喝问之前,为首的女子朝我拱了拱手,笑道:“卑职威远军下属翊麾校尉——粟遥,恭喜殿下!”

我不满她忽然闯入打扰了我的清净,因此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是问道:“喜从何来?”

她像是未曾察觉我的冷淡,仍是笑容满面地回道:“殿下沉疴尽除,此其一,皇上为殿下赐婚帝师之子,此其二,如此双喜临门,如何不应恭喜殿下?”

“赐、婚?”我听到姜灼的声音,豁然转头看去,却见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本就白皙的脸蛋更是血色尽退——手上还端着我方才吵着闹着要吃的莲子粥。

“姜灼……”她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忽而弯唇一笑,那笑纯如朝露,清丽无双,却教我心中一涩,陡然间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慌来。

☆、第60章番外之邝希晴

“陛下,探子来报,这次……又失败了。”还没等到侍奉茶水的宫人退干净,威远军统领陆昀便心急口快地说道,懊恼之色不加掩饰——这个莽妇,倘若她不改掉这急躁的性子,我又怎么能放心委以重任?

……真是块朽木。

“嗯?”我停下正在批改奏章的朱笔,含笑抬眸,面色淡然地看着她,心下却松了口气,失落有之,泰半却是庆幸她安然无恙——可这心思却不敢教任何人知晓,甚至连我自己也要瞒过才好。

我是皇帝,是这天下至尊。

我心中只能有天下万民,独独不能钟情一人,更不能为她心慈手软,坏了大计。

何况,那人不仅与我一样,是个女子,她还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算上这一拨,已经折损近百人了吧?”问话的是我另一个心腹,秘书少监方又思;比起她的同僚陆昀,更沉得住气,人也颇有城府,倒是个可以倚重的。

“差不离吧。”陆昀皱着眉头,牛饮了一大杯特供的碧螺春,“嘭”地将茶盏磕在案上,粗声粗气地说道,“不过探子也说了,她们一行死的死,散的散,跟在那位身边的也就七八个护卫,赶明儿我再派一拨死士去,就不信拿不下她们!”

“不必了。”我也不与她计较御前失仪的罪过,只是敛下眼中的嫌恶,抬笔批下了“阅”字,好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陛下!”她愕然地看了看我,满脸不甘,“只要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卑职一定……”

“朕说——不、必、了。”我看见了方又思脸上同样欲言又止的神情,却只做不知,冷声打断了陆昀不死心的坚持,“从今往后,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准动她。”

“陛下……”陆昀还要再劝,却被方又思一把扯住了官袍,冲着她摇了摇头。

——呵,还算她有眼色。

我对着两人安抚地笑了笑:“退下吧。”

“是。”见陆昀还有些悻悻然,方又思无奈地攥住她的衣领,将她连拖带拽地拉走了,倒是让我一阵失笑,对她的不虞也消退了几分。

自她们离开后,我这才搁下了朱笔,朝后靠在了椅背上,揉了揉酸胀的鼻梁顶端,默默地叹了口气。

想着与她送别时,她倔强又失落的眼神,我心中酸涩,不由得回想起往事。

与她中宫嫡女的显贵身份不同,我的父君是由普通宫侍扶正的;而很少有人知道,父君在进宫以前,曾是江湖上名动一时的少侠,武功平平,一手用毒的本领却是出神入化。

那年他去参加武林中的盛典,偶遇了鱼龙白服的贵气小姐,彼时还是太女的母皇,竟是一见倾心,非卿不嫁。

为了她,不惜买通了宫中的管事,几经周折,混进宫里做了一个普通的宫侍,只盼着能多瞧上母皇一眼。

之后,更是循着机会迷晕了母皇,成其好事,还生下了我。

于是,他如愿成了淑贵君。

起初,母皇不太搭理他,他也不以为意,总坚信着会感动对方,即便母皇迎娶了皇夫,他也毫不气馁。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怒气冲冲地回来,关起门后就砸了最喜欢的一副头面和一套茶具,都是母皇赏赐给他的,平日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这时却毫不犹豫地砸了,可见是动了真怒。

屏退了所有侍从,他也不解释,只是抱着我埋头痛哭。

我从未见过父君这样失态,哪怕是中宫皇夫诞下一女的时候,他也只是独自一人静静流泪,悄无声息地难过。

隐约察觉了不妥,我不断地追问,他才与我慢慢说道:“晴儿,我今时今日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蠢!我钟情于你母皇,不惜用尽手段,委身于她,本以为得偿所愿,不曾想这后宫诸人全都是她用来保护那人的障眼法,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她自始至终爱的人,都只有皇夫的亲姐,大将军司空秀!是个女人,女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呐!”

我惊讶于他所说的真相,更担心他的身体;他脸上的狰狞之色教人心中不安,好像在酝酿着什么疯狂的事。

慌乱之中,我只好想尽办法去安慰他。

冷静下来以后,他对我说了三句话:

我给你母皇下了药。

你要坐上那个位置。

绝对不要爱上女子。

那时我不过总角之年,自然不明白父君的执念和突然的转变,只是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却对他说的一切不以为然。

直到那一日我亲眼看着他将掺了药的糕点送到了席上,面不改色地奉给诸人,自己也尝了一大块,只是不许我碰。

那点心据说是民间来的手艺,加了养颜滋补的药材,很是珍贵。

母皇很喜欢,父君因此常常亲自送了点心去;而为了教母皇放下怀疑,他每次都会陪着吃下大半……久而久之,倒是先垮了身子。

我劝他他也不理,只是反过来一脸阴沉地令我不得将此事透露出去;一面又抱着我絮絮叨叨地哭,逼着我发誓绝对不要步上母皇的后尘。

我只好抱着他柔声哄,心却一点点地变冷,变硬。

没过半年,他就去了,临终前死死拽着我的手,等到我郑重其事地点头应允,才悲切地松开手。

而在那以后,我肩上担着他留下的沉重包袱,学会了谨慎,学会了伪装,却再也找不到高兴的理由了。

父君走后,母皇将我带在身边教养,与幼年丧父的她一起;自此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她像是一条小尾巴,时刻跟在我的身后,摆脱不了;总是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聒噪又麻烦;可是她的声音那么软糯,笑起来甜甜的,露出一排米粒似的小白牙,抱着我的手臂一晃一晃的模样,乖巧得不像话……教人怎么讨厌的起来呢?

我发觉,自己对她的感情,比不讨厌还要再亲近一些。

说来也是奇怪,她这谁都不放在眼里的霸王性子,除了母皇,天不怕地不怕,可若是小半个时辰不见我,就会大声哭闹不止,誰劝都不听。

没办法,我只好将她带在身边,轻易不离身。

但是谁也不知道,若是这么久不见她,我又会是何等的心慌意乱,空落无依,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般。

她爱粘着我,依赖我,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只是默默收敛起这份心思,从不曾教人看出端倪罢了。

而我对她矛盾纠结的态度,始于十岁那年,母皇无意间的一句话。

她说:“晗儿,今后这天下苍生都是你的子民,你对她们,要像母皇对待你一样,知道吗?”

我还记得那傻孩子的回答,她嘟了嘟嘴,半是疑惑半是撒娇地说道:“为什么呀!晗儿才不要对不相干的人好!晗儿这辈子只对母皇和皇姐好,别人谁都比不上!”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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