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确实同巫妖估计的一样,没过多久,前方就彻底安静下来。
哀叹之主似乎已经完成了他的拆解工作,一只头在一堆肉片中翻来找去,不知道在找什么,另一只头则转向了他们的位置,微微晃了晃,像是颔首致敬。
也就是这个时候,林终于有了动作。
新任不久的灰血之主走出了森林,径直朝着那只噩梦般的海兽走了过去。她并没有刻意地避开脚下落了满地的肉块,只是视若无物地踩上,任凭四溅的汁液沾上身体。
而那些汁液显然并非全然无害,落在她的身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然而当事人没有任何反应,前方的哀叹之主也没有什么表示——它只是看着灰血之主沉默地、面无表情地接近他。
而当二者终于面对面站定之时,灰血之主脚间的蹼已经差不多完全腐蚀,身上坑坑洼洼的,除了没有血,看起来就像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
“欢迎,欢迎,灰血之主。”哀叹之主停下了另一只脑袋翻找的动作,“感谢您的耐心等候。”
林仰脸:“我不喜欢被俯视的感觉。”
“很抱歉只能在这样的地方、用这样的方式与您正式相见。”
利维坦垂下了两只硕大的脑袋,垂落到她的面前,四只微微泛着红光的眼珠直视着他,声音诚恳而又温和。
“我也不喜欢过度的客套——让我们直接一点吧,利维坦,现在是你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她仰着头,声音中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恼怒,如同只是提醒利维坦一件简单的事实。
“你说的很对,”利维坦晃了晃脑袋,“不过我很好奇,您一个人过来的时候不害怕吗?”
说话间,他抬起另一只脑袋,微微泛红的黑眼珠咕噜一转,盯着灰血之主,仿佛带着十分血腥的威胁,“比如假如我想赖账,只要这一口下去,你就可以和你的灰血森林说再见了?”
“哦?”鱼人形态的灰血之主抬起了手,朝着哀叹之主张开,“你可以过来试试。”
话音未落,举起的手臂骤然迸成一蓬巨大的枝条,凭空炸散开来,迅速交织成鲜红色的、带着棘刺的网,悬于哀叹之主面前,罩住了他那只出言不逊的头颅“别动,”她说,“我这一巴掌下去,你可能会死。”
“真是……无与伦比的美丽的姿态。”那只脑袋往后移了移,“也许您可以考虑用这样的姿态,坐下来和我聊聊?”
灰血之主抬起了另一只手。
“啊,开个玩笑而已。”利维坦的另一脑袋一同往后移了移, “面对一个伤员,您并不需要这么紧张。”
“呵。”
“那么……现在请允许我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吾乃利维坦·贝希摩斯,哀叹泥沼的守护者,非常感谢您在我的生命最为绝望的时刻提供那样无私的帮助。”
“作为对您慷慨援助的回报,请务必收下我献给您的礼物。”
说完,他叼出一块明显颜色浅淡许多、却同样血淋淋的肉块,放到林的面前。
这差不多有两个鱼人大小的、血丝满布的肉块在地上微微地抖动着,好像随时还可能活过来一样。
“这是我血肉中的精华,亦是我力量来源的一部分。曾经我把它送给了我的前妻,如今我依照约定取回,敬献于您——啊,虽然看着不太像,但它确实曾经属于我,只是现在因为融合了我前妻的部分力量,所以看着不那么纯净,但请放心,我已经尽可能将那些无用的杂质剔除——它非常珍贵,无论您是自用还是食用——都会有很大的裨益。”
林没有动。
在来之前,哈尔特地给她简单说了一下领主之间示好的礼仪,并表示如果真的要收服哀叹之主,那么欣然收下这样的献礼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但是真正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望着面前血淋淋的、来源明确、仿佛活着一样的肉块,她沉默了。
“您怎么了?”哀叹之主仿佛没有预料到林的沉默——其中一只头颅疑惑地睁大了泛红的双眼,而另一只则明显地暗沉了下去。不能算是敌意,但疑惑和警惕之意却是显而易见。
林没说话,而是收回了那只如荆棘交织的手,伸向哀叹之主敬献的礼物。
鲜红色的“手”抓起了血淋淋的肉块,看着既诡异,又和谐——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
她又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骨节粗大,只有四跟趾爪,靠着蹼相连——然而却意外的顺眼。
她用那只带蹼的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那里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无法确认是否有心脏的存在。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她想。
望着这两只明显不同——明显只有深渊魔物才会有的肢体,面对自己对灵魂与血肉那无法抗拒喜爱,她突然就升起了这样的疑惑:这个人——或者这个东西真的是她吗?
在这个世界里,她不断地吞噬,不断地变化,用魔物的形象去和魔物战斗——本以为不过是一场换装游戏而已,只要投入就可以了。
可真的是这样的吗?
曾经属于她的那个人类形象是如此的模糊,以至于她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甚至没有一次想起或梦见过。
——就好像那个叫“林”的玩家从来不存在一般。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到了一点猝不及防的无措,还有茫然。
就像是一个迷途的旅人站在昏夜与黎明之间,想要回顾来路,却蓦然发现,曾经的路早已湮没在了茫茫的、无法追寻的黑暗之中,而前方依旧是一片昏昧的未知,不可预料的未来。
也就是在这一刻,新晋的灰血之主终于意识到,自己心中那隐隐约约的抗拒究竟是什么。
这并非是对于血食的抗拒——她甚至可以清楚地闻到哀叹之主礼物的诱人味道,可以清晰地想见唇齿切下的顺滑感觉,以及那在口腔中弥散开来的醇香,如同乳酪一般。
这是某种源于“秩序”的抗拒——作为曾经来自于一个守序的世界的生物,她在目睹了最原始的杀戮还有最原始的血肉之后,无可避免生出了抗拒——对混乱与无序的抗拒。
而她正站在秩序与混乱的交界之上。
向前,便只有拥抱这混沌的世界;而回头,则是也许再也无法拥有的安宁……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