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猪老汉看了看我手里的芙蓉王,接过来将它夹在了耳边,“我儿子原来可聪明了。”然后他又这样说。
我见他终于还是把这个话题引到了自己儿子身上,也只好附和着点点头,“看得出来。”
养猪老汉白我一眼,“你看出来个屁!我是说以前,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傻。”
“哦哦哦~”我尴尬地挠挠头,“您接着说。”
老汉重重地叹口气,于是又吧嗒了两口旱烟,“我就这么一个娃,那时候不是搞计划生育嘛,超生罚款,俺家又穷,禁不起罚,就生了这么一个。”养猪老汉语气逐渐放平缓,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原来这傻二妮子小时候还真不是一个傻子,先说他这个名字吧,为啥叫二妮子,取了这么一个流里流气的女娃名字呢。
小时候二妮子出生了,父母把他当成心尖儿养着,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农村老例儿不都说贱名好养活,阎王小鬼不缠身嘛,阿猫阿狗什么的又太俗,于是思来想去就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女里女气的小名儿。
二妮子生来聪慧,满月抓周时竟然还抓了一杆儿毛笔,这可乐坏了一家人,养猪老汉一家祖传八辈儿五土里刨食,别说前清的进士,民国的参谋,就连那个私塾门冲哪边开,学堂里边儿都有啥,他们一家人都不知道,而这孩子偏偏就抓了杆儿毛笔,这可真是否极泰来,否极泰来啊!
高兴归高兴,嘴上虽是那样说,但是该干啥还得干啥,孩子既然生在了一个极度普通的农民家庭,那么砍柴、做饭、下地、喂猪,一样儿都少不了,小二妮子从小也便知道了世事的艰辛,生活的不易。
小时候的二妮子非常懂事,不光每天帮家里洗衣服、做饭、喂猪,收拾家里这些糙活儿,等农忙秋收时还会帮着家里去掰棒子、摘棉花、刨花生这些成年体力劳动者才能从事的活动。
父母特别心疼这个当时还不满十周岁的孩子,孩子如此懂事乖巧,他们感恩这是老天爷赐给他们天大的福分啊!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穷人家的命运更是多舛,小船儿说翻就翻。
养猪老汉心疼二妮子,秋收或者春忙不想让二妮子跟着掺和,一是自己当时和孩儿他娘还年轻,身子骨还行,还可以多奋斗几年;二是孩子正是处于长身体的时候,应该睡个懒觉促进一下骨骼生长啥的,省的到时候发育不良比别人矮着半头。可二妮子哪是那种雷打不动,自己父母搁外面挣命,自己还天天傻呵呵美滋滋的王八犊子呢!
每天天刚蒙蒙亮,他父母便下地干活儿了,二妮子等听到院门一关,自己便偷偷爬起来,背着自己放在后院的小编篓儿朝着后山进发了。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富人的孩子躺着能致富!咱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几句话,反正就是懂事的二妮子为了缓解父母的辛劳,背着家长偷偷上山砍柴给猪割草吃的故事。
那年他十二岁,那年他已经偷偷背着父母上山割了两年的草,他自以为天不知地不知,实则不然,他的所作所为尽在父母的眼里,每天养猪老汉和自己的妻子都是假装偷偷出门,然后躲在村口大树下看着自己的儿子背着个筐篓儿摇摇晃晃地往山上走去,自己泪眼婆娑游无能为力,买不起猪饲料钱能有什么办法!穷,限制了一切。
好在,儿子还在,这个家还在,夜深人静时养猪老汉常常感恩现在的一切,看着枕边熟睡的妻子,一旁是自己乖巧伶俐的儿子,感觉这一切都是苍天对他最好的馈赠,给他最好的礼物。
然而,也就是这个他感恩过无数遍的苍天,在给了他一颗甜枣后,又重重地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二妮子疯了!
二妮子的疯是无缘无故的疯掉的,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原因,那天他慌慌张张地从山上滚了下来,镰刀也丢了,脸上手上胳膊上尽是割伤划伤,突突往外流着鲜血。
当二妮子跑回自家院子里的时候,他父母也刚刚到家。见到他这副失心疯的模样就赶紧问他怎么回事儿,二妮子大喊大叫着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之后的事情就更简单了,跟很多疯掉的家伙一样,二妮子把自己一个人关进小木门里,怕见光怕见人,见到谁都是哇哇大叫,人家问他说他也只当是听不见,心情不好了还会乱喊乱砸,不吃饭也不喝水,更不上厕所。原本村子里有跟二妮子玩儿得不赖的,比如毛头小伙大强子等人也都开始慢慢疏远他了,等再提起来也就当个笑话。
可人家外人把他当笑话,自己家人不能啊!养猪老汉是真得急坏了,为了给自己儿子看病,他把家里能卖能拆的都给拆了卖了,可儿子的病就是不见好转,一会儿发苶一会儿又忽然精神头儿很好,反正这病就是时好时坏的,问他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他自己个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养猪老汉能想的法子都想了一个遍,什么中医西医啊,什么请仙跳大神儿啊,能做的都做了,该试的也都试了,可二妮子这病就是不见好转。养猪老汉倾其所有拉儿子去省城医院看病,人家医院大夫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神经受到了强烈刺激,简白点儿来说就是神经病,可穷人家又有几个人能治得起神经病的?那可是富贵病,不是说什么人想得就能得的!
也罢,也罢!穷人有穷活法儿,既然病看不好就这么耗着,所以也就一直耗到了现在。
养猪老汉讲完这一切天光已经彻底放亮了,又是一惊心动魄的一晚啊。他叹口气,似乎刚刚是用自己全部的气力在诉说着过去,他头倚着墙壁,他太累了,他需要歇息歇息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劝他,或者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幸福是一样的,而不幸确实千差万别,各家有各家的不幸。我不理解他的苦楚,就像他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鬼地方一样。
“节哀顺变,节哀顺变。”我只好又这样说。
养猪老汉头倚在墙上,抬抬他那只枯槁的手好像要说些什么,抬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抬了起来,嘴巴张了张又合上,合上了又张起来。最终,还是紧闭了嘴巴,手掌朝上那么蓦然一翻,他死了。
“大爷,大爷!”司机大哥发现情况不对,爬到炕上老头儿身边,就去摇晃那个养猪老汉。
老汉头往旁边一歪,然后身子松松软软地就往司机大哥那边倒,司机大哥吓了一跳,叫了声“我靠”,猛地一推就把这养猪老汉推倒在了床上。
这时候我跟皮包儿俩人儿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司机大哥爬过去拿手指往他鼻子那里探了探,“没气儿了,死了!”
“什么?”我和皮包儿异口同声,“我靠!那咋办,那咋办!”
“咋办?!跑呗!”司机大哥生性并不是那么不仗义的人,可之前别管打的多凶多狠,他毕竟是个活人,有人给我们证明,我们也就无所谓了。可现在这养猪老汉嘎嘣一死,身边也没个人,这他妈说到天边儿也没理啊。本来就是借宿一宿的事儿,谁承想能惹出人命官司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跑了跑了!
想明白了利弊轻重,我们仨人下炕穿上鞋就往外屋跑。我跑得最快,跑在这仨人儿最前面,刚跑到外间屋门帘处,一挑帘直直跟二妮子他娘撞了个满怀。
二妮子他娘正端着个木盘,上边放着三碗热姜汤往里走,咱也不知道整几碗汤为啥用了这么长功夫,反正我当时也慌也顾不上看路,“啪”的一下就撞上了。木盘也摔了,瓷碗也碎了,滚热的姜糖水烫着了我,也烫着了这位大娘。
“对不起,对不起~”大娘赶紧道歉。
“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莽撞了。”我赶紧说。
“你们这是……”好在冬天穿得衣服都厚,汤水浸透了衣服再挨着肉皮儿就不那么滚烫了,二妮子他娘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碗筷一边看着行色慌张的我们。
“我们,我们这是……这是……”我一时语塞,还真不知道这事儿该怎么跟她说好。
说她老伴儿死了,我们几个正准备逃脱干系?还是说我们跑肚拉稀,正准备组团上厕所?正在我们几个语塞为难之际,“哐哐哐!”前院那扇大铁门它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