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桓羿而言,失去爱护自己的父亲已然是天塌了。更想不到的是,先帝停灵次日,生母宸妃就趁夜在先帝灵前饮了鸩酒,以身相殉。
人人都夸宸妃有情有义,不枉先帝如此爱重盛宠。可是对于先失去了父亲,又跟着失去了母亲的桓羿而言,却不啻于是天崩地裂。接下来的几个月,他都过得浑浑噩噩,直到如今也想不起是怎么过来的,若不是成总管小心呵护,说不得就追随父皇母后而去了。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身在凤京的祖陵了。
听说是皇兄登基之后,见自己镇日浑浑噩噩,怕留在京中睹物思人、更加难过,便以守孝的名义,将他送去了凤京。
其实那时,桓羿最需要的是家人的呵护与关爱。他从前与诸兄弟的关系都十分和睦,如今却被远远打发走,心知不止是关切自己这么简单。可是桓羿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去分析这些事了。当时的他,虽然活着,却与行尸走肉无异。
这三年,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出孝,回京,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可又都像是隔着一层,他不关心,也不在意,安分地住进偏僻的和光殿,继续浑浑噩噩地度日。
可是这个甄凉……
桓羿经历了这些事,倒像是开了窍。他知道,甄凉的出现恐怕不是偶然,她似乎在故意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故意激起自己求生的欲望……她施展种种手段,将他拉回了人间。
他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还没有完全凉下去。
原来心底的灰烬里还埋着烧红的火炭,滚烫发热。
可是……这人间,这苍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人间,活下去又有什么趣味呢?
中秋佳节,别人都是阖家团圆,他却是清冷一人,还要一遍又一遍地被提醒自己的悲惨:能庇护自己的父亲去世,而一向温柔的母亲却丝毫不顾念她未成年的儿子,殉情而死。
桓羿抓住放在顶上那枚月饼,攥进手心里,想到愤怒处,手掌用力,便将这刚刚烤出来,还十分酥脆的小饼给捏碎了。
他回过神来,将手中的碎屑残渣丢回盘子里,然而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却忽然一凝。
一片残渣之间,露出了一张叠成方形的小纸片。
桓羿心头一跳,在那一瞬间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但旋即他就反应过来了,这月饼是甄凉亲手烤的,纸片恐怕也是她放进去的。用这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这是要传递隐秘的消息?
想到白日见面时甄凉的表现,桓羿忍不住微微皱眉。
他伸手将那张纸片拾起,展开一看,果然是甄凉的笔迹。不到巴掌大的纸片上,用蝇头小字写了一首诗,诗文的内容并无特别,不过是前人赏月的作品,就算被别人发现了,也可以推说是故意包在里面讨个好口彩。
只有桓羿才能通过那些写法特别的笔迹,解出藏在其中的隐秘消息。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宸妃。
其实这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可是桓羿所有的感官和情绪,却都被调动了起来。
她为什么要提起宸妃,她跟宸妃有什么关系,又想通过这张纸条,向自己传达什么样的消息?
这么想的同时,桓羿自己脑海里也出现了各种揣测。或许是因为甄凉这段时间的表现,他下意识地将对方分到了善意的阵营。如果是善意的,又与母妃有关,那么会是母妃留给自己的人手吗?
这当然是一件很难相信的事。甄凉今年十五岁,三年前宸妃去世时,她才十二,而且远在宁州府兴宁县,跟久居深宫的皇妃能有什么关系?就算母妃要替自己留下人手,或者有机密之事要留下,也不会交托给这么一个小丫头。
可是甄凉懂得只有桓羿和宸妃才懂的密语。
这是最关键的地方,有了这一点前提,即便事情再怎么匪夷所思,桓羿也努力替她找到了解释:兴宁县确实很远,看似与京中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举荐甄凉入宫的白氏,却是从宫里出去的。她虽然是太-祖年间入宫,先帝登基之后就辞去,但也有可能跟母妃认识,何况她人虽走了,宫中却还有种种关系在。
至于甄凉过分年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不会被外人怀疑呢?
而且这样一来,甄凉那种总是透过他看向什么人的眼神,似乎也有了解释。——桓羿自己生得是有几分像宸妃的,其实现在五官张开了,又因为消瘦而露出锐利的面部线条,已经不那么相似了,小时候更像。
也许她看过母妃的画像,更甚者见过母妃本人,所以才会用那样怀念却又失态的眼神看着自己,所以她才会说“看见殿下就仿佛见了家人”。
宸妃很早就入宫了,据说宫外的家人早已在战乱中离散,遍寻不见。甄凉会不会是宸妃后来找到的家人之一?
桓羿深吸一口气,将种种翻滚的念头与情绪尽数压下去。他将掌心里的纸片藏进袖子里,又掰开另外四个月饼,确认里面没有藏着纸条,然后随便分了一口尝过,剩下的放回去,扬声叫人进来收拾,顺便掌灯。
等灯点亮,食案被撤下去,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人,桓羿才取出纸片,在火上烧成灰烬。
艳红的火舌在浸了油的纸片上跳跃,映出他眼底一片璀璨的光亮。
第007章 死不瞑目
桓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感觉了。
其实他从前也没有这样的特质,因为自幼受宠,从没人敢悖逆他的意思,因此就养成了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当年宸妃去后,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还在宫中大闹了一场,让新皇很是下不来台。之后被发配去祖陵,或许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只是这三年的日子,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棱角与冲动,让他无论面对任何事,都无波无澜。
但现在桓羿知道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假象。
他只是不在意。
而今遇到了自己在意的事,他恨不能立刻就让成总管将甄凉请来,问清楚她的那张字条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又是谁,跟宸妃有什么关系?
但他很快按捺住了。
甄凉用这样隐秘的方式传递消息,不经第二人之手,这件事一定十分要紧,说不定人命关天。而且,她没有找成总管传话,是否也意味着自己身边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安全?
无论如何,甄凉既然不打算暴露自己,桓羿也就必须要替她掩饰。
他烧了那张字条,毁去所有痕迹之后,见已经到了自己歇息的时辰,便躺到了床上。
只是这一整夜,桓羿都没能闭上眼。十五岁之前那段灿烂而又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已经很久不曾想起,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如今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一分一毫都不曾忘记。
第二日一早,成总管来叫他起床。掀开帷帐,见他已经醒了,也不奇怪。桓羿身体不好,所以夜里也睡得不好。只是像今日这样,眼底都能看出血丝的情形,倒也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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