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让他套在双臂上,“盘”了几个日夜,算是磨合。
虽然卖相一般,却意外的舒适,走起路来连声音都极小,十分符合“白狐”的身份。
尺码也正合适。那根丈量她双足的小草,夏偃虽然接得不情不愿,但还是很负责地物尽其用。
她提着裙摆,静悄悄踏过嫩草阔叶,径直来到一个小土坑边上。
天气已经暖下来,睡觉时不需要层层叠叠的保暖。夏偃再土坑里铺了软干草,垫了一层麻衣。他舒舒服服盘踞在里头,长长的腿一蜷,身量就平白小了一半,轻轻松松睡进了这个看似容不下他的小窝。
赤华本想叫他,看他酡颜酣睡的模样,又不太忍心,反而轻手轻脚,给他拉好盖在身上的衣服。
他刚刚伤愈,正需要恢复身体。也许还在长个子。不管白日里多么精神抖擞血气方刚,一到夜晚,他就变成一块会呼吸的铅,踢也踢不醒打也打不动,怕是就算被雷劈,也只能劈出几个额外的呼噜来。
有时候,白日里跋涉太累,赤华令大伙休息片刻,他也能见缝插针,随便找个东西一靠,眼睛一闭,灵魂出窍去了。
赤华不禁一笑,心想自己果真是年纪大了么,不仅在他这个年纪不嗜睡,到了现在,居然还开始失眠了。
月光移动,透过交错的树枝,罩在他的脸上,如同笼了薄烟。
依稀可以看出小时候的骨骼轮廓。他眼闭了,面上也就没了锋利之感。下颌长得丰满硬朗,但笑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拉扯出原先那个小尖下巴颏儿。
变化最大的是一双眉,粗了长了,眉峰处还多了几根不在其位的杂毛,让人想起那些不择土地生长的、旺盛的野草。那双眉偶尔会故作老成,皱出一个尚且稚嫩的川字纹,不知他在进行何种严肃的思考。
一片细细的草叶在风中轻摇,叶片尖尖不时触他的嘴角,引逗他在梦里一时勾唇,一时撇嘴,一时又张口打呵欠,末了双唇一抿,把那叶子卷进舌底了。
赤华看他诸般丰富表情,看得出神,不觉过了好久。直到天色转为浅淡,才下决心叫醒他,好声好气道个歉。
先慢慢揭开他身上盖的衣。凉风吹两下,自然就醒了。
衣服揭到他腰以下,忽然看到个不太寻常的褶皱,雨后春笋,支楞得肆无忌惮。
赤华愣了一刹那,脸蛋激红,起身就走。
*
夏偃一直在做梦,先是梦见吃东西,一串腌肉在嘴边跳来跳去,他用尽十八般武艺,就是咬不着。后来他忽然想起跟赤华聊天时,她提到书里写的什么“兵法”,虚虚实实一大串——他当然无法听一遍就记住,但在梦里,他却一个字没忘。于是左一个声东击西,右一个调虎离山,那串肉终于上当,被他一口死死咬住,香得鼻子里喷油泡儿。
可还没等他下咽,嘴里突然空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甲兵抢走了他的肉,大摇大摆地汇入泱泱队伍里。
紧接着天旋地转,梦境忽的转移到了战场。夏偃被裹挟在一群逃难的乡民里,漫无目的地奔跑。
太子景龙纵马驰来。他的身躯比常人高大两三倍,那马也比常马高大许多。马蹄大如斗,冲入人群,肆意践踏。他的鹰钩鼻发着暗光,底下一道残忍的笑。
人群四散奔逃,却似被一道看不见的墙挡住了,哀嚎着上下求索,却始终逃不出铁蹄的掌控,眼看着一个个倒下。
夏偃急得火急火燎。他挥着手,大声喊叫。
“把他弄下马来!把他拉下来!”
开始没人听。可后来不知怎的,所有人与他心灵相通。他们拽住了太子的马尾,拉住了黄金装饰的辔头,扯断了粗硬的缰绳。最后夏偃飞起一脚,踹在了景龙的屁股上。
景龙跌下地,身躯忽然回缩,缩成了常人大小,甚至比夏偃还要矮小些。
身边的瓦砾碎石、断枪断箭、血肉尸首,一下子消失了。夏偃和周围的难兄难弟一起哈哈大笑。他被人簇拥起来,往天上抛。
他晕晕飘飘的,有些忘乎所以,嘴里哼歌,唱得不知所云。
过去他也曾有过不少辉煌时刻:他曾一人单挑八个大夏捕盗全身而退,只损失了一只鞋;他曾使诡计,骗得为富不仁的财主乖乖交出半仓粮食,喂活了一个村子的灾民;他曾接受百金之约,远赴蛮荒,刺杀一个隐居避世的老恶棍。到了那老翁面前,稍作盘问,却发现原是个被冤枉的好人。他半声没吭,拂衣而去。
那主顾坐在家里,听到他暗号敲门,忙不迭把百金捧出来。却没人接。反而一个小包袱迎面甩进,砸歪了主顾的鼻子——白狐把订金给退了。
但这些事迹,他只敢在见不得光的地窖里、山洞里、废宅子里,分享给屈指可数的几个心腹同伴,收获几声寥寥赞誉,什么少年有为,前途无量,苟富贵莫相忘,如此种种。
而今日的梦里,他成为万众领袖,聚首天下穷苦人,堂堂正正的博了一回,扳倒了遥不可及的王侯将相。
他通体舒泰,宛若乘奔御风,直入云端,妙不可言。
而且那云端还有个仙子等着。她脚下踩着景龙的尸首,笑靥如花,对他说:“辛苦了。”
……
夏偃在梦里当神仙,醒来时,全身上下还残留着隐约的兴奋。
他左右看看没人,放心翻个身。风华正茂的少年,这事司空见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