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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皇城的街上早就没了什么人影。纷纷的大雪覆盖了整个皇城,使它显出一片苍凉的雪白。
从远处缓缓行驶而来的一辆贵气的马车,带走吱呀吱呀的车轮声。
冲进了这片冷漠的白。
车轮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车外的风呼呼的吹,这时马车的帘子忽然被一只节骨分明的手打开了。
殷陆艳红的唇色在惨白的月色下显露出一丝诡谲,他掀开帘子,抬起眼来抿嘴凝望着眼前高大宏伟的公主府,突然轻轻的笑了一下。
“千岁,可要奴才通报长公主府的守门?”
良久,马车外的小严子低声询问,他实在是搞不明白,都这么晚了,千岁大人好不容易解决了宫中的宴席事宜,居然还要绕远路来长公主府邸。
来了也不进去,只是停了马车在府外望着。
殷陆感受着寒风刺骨,头昏脑涨的身体突然清醒了些,他定了定心神,只是无声地摇摇头。
“这么晚了,殿下定然睡下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失落,殷陆想起前些天长公主温婉地笑着说要今日一赏大好月色,他心怀期待又惴惴不安地熬了三天,却被宫中琐事打了个猝不及防。
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或许也不会有了吧。
世人皆知,大庆长公主好男色,荤素不忌,但凡好颜色的儿郎都有机会与其春风一度。
朝中之人暗地鄙夷长公主色令智昏、淫乱好色、不守妇道,他却不以为然,殷陆明白许妗荒淫无度表现下的运筹帷幄。
他知道长公主的隐忍和蛰伏,也明白她的雷厉风行。
这般厉害的人,身边多几个宠也不算什么事。
长公主近日又有了新宠,是新晋的探花郎。说起来林林总总近几年长公主府里头出来的男宠也是挺多,寒门子弟基本上都得了好的官运,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好的品行,有的甚至说光风霁月也不为过。
或许看腻了奴颜婢膝的自己,长公主洗洗眼换换口味也是好的。
殷陆有些疲倦地摆摆手,小严子会意立马让车夫调头回府。
他放下了车帘自嘲,以色侍人,安能长久。
他们如是,自己也亦如是。
道理世人皆知,但是以色侍人之人,永远都不少。
马车颠簸,回府早已是深夜了,千岁府门匾边上两个黄澄澄的灯笼倒是喜庆地迎接了这几个风雪夜归人。
殷陆冷着脸回自己的屋子里,准备洗洗睡了。
隔壁小童听见声响急匆匆地赶到了门口,他脸上带着惊慌失措,看见千岁就像看见了救命恩人。
“千岁!长公主送了个人来千岁府上!红盖头红嫁衣的,谁都不让碰,说是要千岁亲自揭开!”
殷陆闻言心都凉了半截,他万万没想到许娇居然会给自己强塞人。
这算什么啊,给没了根的宦官送个新娘子。
嘲讽?敲打?
亦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随手之举,毫不在意,可悲可笑。
“长公主殿下可说了是谁?”殷陆看似轻描淡写地询问,如果不是声音泛着刺骨冷意,没有人会认为千岁怒了。
“这...没说,但是是公主府里面的人。”
殷陆面色仿佛结了一层霜,冷得不行,他揉了揉眉心,白皙的肤色衬托右眼眼角的泪痣显得格外明显。
仿佛在苦闷落泪。
“人还一直在等着呢...您看?”
“送回去。”
小童听着殷陆不容置疑的声线,心里头叫苦不迭,这长公主送来的人还真是个大麻烦!
“....可,可是,长公主还给了您这个,让您去见一见送来的人有多...配您...”
小童硬着头皮颤颤巍巍说完,递上去手里头那对浑体晶莹剔透、成色极佳的鸳鸯佩,感觉手上一轻,眼前穿着的暗红官服的那人就没了影。
“哼,那杂家倒真想去看看有多配杂家。”
殷陆面色不善地大步走进了厢院,推开那门就看见一个女子懒洋洋地靠在床柱上,屋子里有亮堂堂的灯光,她撑着下巴坐在床边饮酒小酌。
那女子投过来一眼,就把殷陆原本打算发作的一股子阴阳怪气给看得没了踪影。
淡眉如秋水,冰肌伴轻风。
酒色润朱颜,玉骨凝霜雪。
这不正是殷陆心心念念的长公主许娇!
一瞬间各种情绪涌上殷陆心头
,让他好似在波涛汹涌的海里头沉沉浮浮,最后只能抓着一根浮木任由她掌控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爱恨嗔痴。
“殿....殿下。”
一向阴鸷果决的千岁大人此刻突然嗫嚅了起来,眼前的一切那么不真实却又恰恰是他一直以来所期盼的。
屋外寒风呼啸而过,他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背手关了门,防止风吹着他的公主殿下。
', ' ')('“殿下今日定然久等了,是奴才的过错,殿下可觉得困倦?”
殷陆双膝跪地,一路膝行过去,到了笑意盈盈的许娇身边,把头虚虚地搭在她绣着凤凰的裙上。
被一下子拉上了床,咬着嘴渡了一口酒水。
许娇洁白圆润的指头解了床帐子的绳结,那帐子哗啦一下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凄风苦雨,只余那一帐温情。
“你怎的脸色这般差劲?不会是许骋责罚你了吧。”
殷陆看着长公主渐渐沉下的脸色暗叫不好,前些日子的圣上受惊,他也一并受了牵连,挨了些板子发了烧,这几天但凡外出他都涂了脂粉盖住糟糕的脸色,今日马车上洗了把脸,没想到大半夜还能见到长公主。
只希望不要搅了她兴致。
“小伤而已,不打紧的。”
见殷陆不愿多言,许娇也不强迫,只是撸猫一样挠了挠殷陆的下巴。
她微微叹了口气。
“他再罚你,本宫就再把他踹进荷花池。”
转而把殷陆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胸口,抱了好一会,殷陆就安安静静地嗅嗅许许娇身上特有的栀子香。
他无端就想起了当年的雪夜。
三年前大雪夜,长公主边关回京,封镇国公主,领五万护城军,特许其住内宫,皇后娘娘率宫中众人夜开宫门相迎接。
宫门无故,不得夜开。
而那天晚上,皇宫之中灯火通明,它倒显出那么一丝丝人情味的皮,但是骨子里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多少人无声的死在这里。
长公主许娇一袭艳红鎏金衣裙,她骑着马走在最前面,腰间别了配剑
。侍卫也不拦她,就这么让她配剑骑马进了皇宫。
先帝已死,她是先帝血脉,又掌兵权,名正言顺是皇位下一个继承人。只可惜,眼看就要到手的皇位就被这么半路截胡了。
————皇后手上牵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他身着华服,头戴羽冠,是皇子的打扮。
“娇娇,这是你的二弟。”
皇后大方地向许娇介绍。
殷陆低眉顺眼、垂头弯腰站在皇后身后,冷眼看这一场闹剧。
他倒要看看,长公主愿不愿意让出这唾手可得的皇位,又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剑服人。
殷陆有一种错觉,好像长公主在灯火之间看了自己一眼。
不可能。
她根本不认识自己。
但是殷陆,许娇确实是认识的。
若真是要说起来,当年状元郎,京中谁不使他,哪个少女不把他当作梦中情人、将来夫君?
他打马长安街时,许娇就在那钟鸣楼上品茶,一眼惊鸿。
虽说是长公主,她过得却也极为艰难。
宫中的权不在父皇手上,而在皇后手上。她的生母德崇皇后,在生她的时候就因难产和体弱仙逝了。
前朝乌烟瘴气,后宫水深火热。
父皇虽然宠她,但是却护不住她。
在这深宫之中,迟早有一天她要被皇后那毒妇暗中毒死。无奈之下,许娇只能跟着外祖父,以女子之身去了边关。
死在沙场上也比死在宫中好。
当年的少女一身狼狈跪在宫门前,望着那高高的宫墙暗中发誓:如果有一天她能回来,她一定将皇后这毒妇,千刀万剐,求死不能。
当年的殷陆意气风发、光鲜亮丽,一朝中状元,他府中的拜帖多的数都数不清,他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
殷家本就是京中显达,四大家族之一,又出了这么个出色的小辈,风头一时无二
。
更别说殷陆面如冠玉,穿着华服宛如画中人一般俊秀,许娇无意中一望,自然喜欢。
但她也只来得及一望了。
后来父皇匆匆忙忙将她送走,她在军中,哪怕有祖父的照料,也举步维艰。因为女子的身份,受到的歧视多的数不胜数。多少个夜里她偷偷摸摸的躲在被子里哭,哭的眼睛都肿了。
不过后来就不哭了,若是受了欺负,拿刀砍回去就可以。
男子能做的她也可以做。
许娇跟着祖父习武,丝毫不敢懈怠。无论酷暑严寒还是风沙遮地,她只想着,必须活下去。
战场上不论男女,棋差一招就要被人砍下头颅拿去要军功。许娇好不容易逃出了吃人的宫中,她不能死,她还要回去护着父皇。
她撑着一口气,多少次刀光剑影中受了重伤,也咬牙活下来了,身上的疤一次比一次多,但是刀却一次比一次快。
整整八年,她把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献祭给了这沙场征伐、收服将士。只求做人上之人,不必再看人脸色,受人冷眼。
许娇这条路走得格外艰难,一路都是她的血,她的泪,她一点一点靠着军功、靠着人头往上爬,真刀真枪,没有一点含糊。
后来她三战成名,圣旨突破重重阻挠,最后依旧下了:
', ' ')('封镇国长公主,赐封号“婧”,掌十万军马。
她在昏昏暗暗的烛火下看着虎符,不知该作何表情。随圣旨一起传过来的,还有宫里准备让长公主嫁去葛合和亲的消息。
连正妻都不是。
葛合投降,大皇子愿娶长公主许娇为平妻,平息战火,永结两国秦晋之好。
她这八年的苦和痛,在京都的那群人眼里,狗屁都不是,就因为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就逃脱不了嫁人生子的命。
叫她怎能甘心!
狼毫笔被许娇硬生生直接捏断。
不日许娇兵行险招,里应外合,率兵攻破葛合,活捉葛合王。
一刀斩葛合大皇子于城门下,血溅了她一身,甚至溅上她漂亮的侧脸,她却发了疯一样笑弯了腰,许娇却从来都没有笑得如此畅快淋漓。
年少时期所有的的压抑、恐惧、可望不可即、心惊胆战,都在这一刻得到了结果————谁敢欺负她,她就千百倍奉还。
敢让她嫁去做平妻,她就破了葛合的国门,拿刀押着葛合国的那大皇子,问问他敢不敢娶。
而后许娇心心念念回去助父皇夺回政权,却没想到,回京就收到了父皇驾崩的噩耗。
许娇看着皇后优雅温柔的浅笑,也朝她笑。
宫人提着灯,站在周围。
父皇到底怎么死的,她会查。
皇后最后要怎么死,她也会想。
暖黄的灯光下,许娇姣好的面容却泛着冷,哪怕她笑得灿烂,眼睛里却是杀气。
她要这个女人被高高的捧起,再重重的摔下。看她求而不能,看她疯疯癫癫,看她黄泉路上。
长公主看了一眼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如今却奴颜婢膝的状元郎。
命运弄人,向来如此:她如是,殷陆亦如是。
没人逃得开。
后来许娇在宫中待上了一年半载。
她总算学会卸下了战场上的冷硬与麻木,行云流水般换上了京城中贵女温柔小意的皮。她在京中势力不及皇后,毕竟皇后在这里扎根多年,她尚且还斗不过。
当年那个不怒自威,满身杀气的长公主只能停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而现在的许娇,雍容华贵,高贵优雅,只是她不像是宫中凤凰,却反倒更像是白鹤,清丽而心机深沉。
只是在许娇还没有学会披上这层皮的时候,她大概是回宫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一脚把小皇帝踹进了荷花池。
那事倒是说来话长。
许娇为先帝守灵三日,不眠不休,寸步不离。
等到许娇昏昏沉沉走回寝宫时,路过御花园,见一人羽冠散乱,浑身上下都是水,跪在岸边。
还有一个孩童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身着金色龙袍,不正是她的好二弟么
。
皇后怀胎十月生下的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一问才知道原是许骋爱玩,仗着自己的身份,使唤殷陆下水去捡他无意中踢下水的蹴鞠球。殷陆倒也真下去捡了。
她儿时也替皇后捡过帕子。
寒冬腊月,湖水刺骨。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今日她许娇就新仇旧恨一起算,非要出了这口气不可。
“你到还真是乐得自在。先帝驾崩不足一月你便已经玩起蹴鞠?真是天地昭昭的孝心,本宫都要被感动了呢。”
许娇嘴角挂着笑,她笑起来张扬,整张脸都因为那一个笑艳姝起来,去了平常的冷硬和讥讽,倒是无端显得温柔。
她看似温情地摸了摸许骋的脑袋,下一秒就翻脸,接着一脚把刚刚登基的小皇帝,毫不留情的一下给踹进了冰冷刺骨的荷花池。
“扑通!”
小皇帝就像下饺子一样,被她踹了下水,在水里胡乱地扑腾喊着“救命”。
许娇一身锦云白,掩面笑着看宫人惊慌失措、小皇帝挣扎呼救。
“以前听皇后娘娘说二弟水性极好,皇姐还想着,为何二弟迫不及待的就要大冬天跳入水中,如今看来,啧,想必是皇后娘娘记错了。来人啊,下去救他。”
长公主一声令下,身后好几个仆从就训练有素地下了水,把小皇帝送上岸边。
从那以后,小皇帝每次看见许娇,都绕着走,奈何她是摄政长公主,每每上朝都会笑眯眯地看着许骋,惊他一身冷汗,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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