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3
我沉入了海底。
温暖的海浪包裹着我,如同母亲胎里的羊水——我没有对于母亲的记忆,这个比喻只是一种想象。
我感到静谧,安宁,和自由。我往下沉,往下沉。
像死亡。
干涸的,被填满。疲惫的,被抚平。烧灼的,被浸没。巨大的影子从我的眼前摇曳着游过,闪烁的海水被斑驳的光线切碎又拼拢。遥远的……星空是遥远的,废墟是遥远的,人类是遥远的,而我独自往下沉,往下沉。
也像新生。
人无法同时经历“死”和“生”,所以这也只是一种想象。
啊,一种想象。
一个不会遗忘的大脑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当我空白的意识在人类文明的残骸里醒来,庞大的、陌生的、破碎的信息不断经由五感输入大脑。它们超越自身和生存的比重,占据了最原始的好奇心。只是被天灾人祸彻底摧毁的文明难以完整地构建复原,我为此低沉了不短的时间,终于被雇佣兵发现。他告诉我,你可以去想象。
与利用数据反复计算得出的“推测”不同,从无根据的“想象”开始,我学会了“创造”。
我往下沉,往下沉。
光斑逐渐湮灭。
巨鲸开始鸣叫。
那是一道……难以名状的呼唤,贯穿了过去、彼时与未来。祂迎接我,远古的气息从模糊的呓语间传来,时间被拉长、被隐秘。鲸歌盘旋着,直到深海的巨影将我吞噬也未停止。
如果是梦,或许到这里就该醒了。
尽管我从未做过梦,但在我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偶尔的想象里,梦也许就像现在这样。
可这毕竟不是梦。
这应该是我的记忆。
34
我睁开眼,剧烈地喘咳起来。
那一瞬间,我能清晰地感知到生理上并没有任何的不适,但仍然摆脱不了突如其来的溺水感,只能弓起身大口地调整呼吸。过了一分钟,或者不到半分钟,感谢仿生人尚未老化的机体功能,我平复好胸腔的震荡,用手掌蹭去额角滑落的冷汗,放任自己沉入了海歌的怀抱里。
我的脸埋在男人汗湿的肩窝,呼吸间全都是他的味道。激烈的性爱过后,一片泥泞狼藉中各种体液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并不如何好闻,但叫人上瘾。
“海歌,”我轻声地叫他,“海歌,海歌……”
刚做完爱的海歌没有反应,沉沉地压在我身上。我没有力度地拍抚他宽厚的后背,手臂收紧环在男人的腰上,等他在絮絮的低声呢喃中回过神来。高潮之后的海歌表现出了一种过于冷淡的茫然,而我陷在他温暖的、浪一般不住起伏的胸膛上,脑中产生了片刻仍浸没于水中的恍惚,一时没有察觉。
直到海歌动了。
他在床头撑了一把,我松开手往后倒,收起肖似雏鸟的依偎姿态抬头,看见他的眉头又习惯性地拧起来,加深了眉心那一道浅浅的刻痕。仿真的阳具在模拟完射精之后不再维持勃起的状态,当海歌伸手将我推开、提腰起身时,还插在他屁股里的那玩意儿一改此前狰狞的模样,堪称温顺地从狭窄潮热的后穴里滑了出来。海歌沉默地把自己从刑具上解救下来,大腿不甚明显地颤抖着,迈过我朝浴室踉跄地走去。期间他同我唯一的交流,是没站稳被我伸手扶住时那克制而疏离的抬眼一瞥。
残余了些许朦胧的灰色月光在我的眼底停留了一瞬,表面迷蒙的薄弱云雾飞快地散去,恢复了往常的冷硬。
浴室门“咔哒”一声合上。
我收回视线,支起一条腿坐在床头,把沾满滑腻体液的假阳具拆下来随手丢开,继而赤身裸体地站起身,踩着凌乱的床铺下地走到落地窗前,伸手拉开了一半的遮挡物。
深咖色的纱帘拂过我的脚背,我将玻璃窗的锁扣打开,向外推开一条缝。
雨还在下,冰凉的空气浸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冲淡了室内淫糜的味道。我深深地呼吸,感觉冷风刮过肺腑,这才剥离掉了那种被海歌形影笼罩的错觉。
我在肢体力量尚不足以与成群游荡的怪物直接发生对抗的时期,曾将腐尸堆当作藏身和做陷阱的常选地。即使雇佣兵直言我当时简直被腐尸腌入了味,我也从未有过这种……被外界具有特定意义的某种气息带有侵略性地缠绕着、充斥着,甚至难以将之驱散的怪异感觉。
“……”我的舌尖轻轻抵在牙齿内侧,无声地描摹出那个“特定意义”所指代的对象。
海、歌。
我抬眼望向北方阴云未开的天幕,目之未及之处,距离这颗星球大约104光年的位置,有一颗蓝白色的主序星,也叫这个名字。
真有意思,我想。太有意思了,人类啊……名字啊……命运啊……这是你送给我的星星吗,张月鹿?
35
HW-42的公寓很独特。
这间屋子位于一座独栋的公寓楼底层,没有正门并排或相对的邻居。所在公寓楼的楼层不高
', ' ')(',并非规则的长方体建筑,孤零零地伫立在小区一隅。
独居用的公寓只有一室一厅,配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厨房正对着阳台,卧室和卫生间相邻,中间是一道楼梯。一楼客厅连接着落地阳台,和卧室的飘窗是同一个方向,外面筑了一圈白壁黑栏交错的小院围墙,种着些很好养活的花草,没人打理也自顾自地潦草生长着,并不难看。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里,墙里的花开得正好,只是如今被大雨砸得有些零落。
从楼梯上去,在卧室的上方搭有一个类似书房的斜顶露台,铺着透明的玻璃顶,可以控制开关。因为露台的设计,公寓的朝向自然要与其他住户错开,往上看只有灰色的墙身和天空。
这座城市的建筑都以黑色和灰色为主,有时候我会产生一个怪异的念头,认为这栋公寓楼应当被砌成红褐色砖墙,随着年月的流逝逐渐爬满绿色藤蔓。
雨水刷洗过玻璃窗,我听见浴室淋浴停止的声音,随后门打开了,海歌走出来。
“后天早晨放晴之后,外面的墙根会长出青苔吗?”
我背对着他,这样问道。
这种运算通常短暂而且没有来由,数据出现的下一秒就被大脑删除,不会留下任何影响。
但我还是问了。
“……”海歌似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不感兴趣地平淡道,“不会吧。仿生人用于建筑的墙体不是都防风雨侵蚀吗?”
我把飘窗关好,拉上窗帘回过身去看他。海歌在腰上围了张白色的宽毛巾,放任没擦干净的水珠沿着肌肉轮廓显眼的腰腹滚下,消失在质地松软的棉布边缘。他盯着混乱的战场看了几秒,认命地一把将才换不久的床单被褥连带枕头一股脑扯到地上,疲惫地叹了口气:“……操。”
“我来吧。”我绕开床尾走到海歌身后,拉开衣柜找出干净的毯子扔给他,手搭在脖子上歪了下头去瞥他的脸色:“我去冲个澡,你刚刚射了三次,应该累了……先去沙发上睡会儿吧,晚饭我再叫你。”
海歌接过柔软的绒毯搭在肩头,闻言顿了顿:“……能不强调……吗?”
“强调什么?三次?”家用小机器人举着一杯温热的枫糖水进来,我端起来递给海歌,收回手时顺便从额际往后抓了一把散乱的长发:“好吧。”
可对于被BM-S0药剂改造过的身体来说,射精的次数是一个重要的评判标准。在一场不中断的性交过程中,轻度三到七次封顶,中度可以承受十数次的高潮,重度……我的目光从男人腰部以下被宽毛巾遮掩住的肢体上掠过,一边走进浴室随手带上门,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深度改造的身体,应付起来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那些毫无尊严的、丧失理智的、全然沦为只会发情的动物的人类,那些泪涎横流、无力抽搐、却还在呻吟尖叫着乞求交配的躯壳,哪怕代入一秒海歌的脸和身体都会让我感到异常的愤怒和冒犯,因此我竟然不敢去试探海歌被药物改造后的底线。
我回想他高潮之后冷漠倦怠的神情,仰头在水流哗哗的冲刷下,并拢双手抹了把脸。
HW-42的资料库中没有留下有关BM-S0药剂的信息,在海歌第一次说出这个名词之后,我立刻连接上终端搜索了相关资料。有一个古怪且特殊的地方在于,有些资料并不对外开放,但迄今为止,我在终端上浏览或提取任何信息的过程都十分顺利,仿佛整个网域都为这台HW型机器开了后门。最开始我默认这是“她”作为最早觉醒的仿生人所拥有权限级别,不过……我检查过HW-42的所有“记忆”,得出的结论是——与此无关。不仅无关,甚至都找不到答案。
为什么?
我睁开眼,抹开镜子上的水雾,露出另一个自己。
未解的、存在于我和“她”身上的……又一个谜题。
我再次审视起镜面中的仿生人。女人灰棕色的长发像被打湿的鸟羽一样垂落在肩背上,年轻而苍白的脸,漆黑平静的眼睛,缺乏血色的嘴唇——我想起雇佣兵。他有时喜欢在夜里讲些逻辑奇怪的故事或传言意图吓我,某次熄灭了“毕毕剥剥”作响的火堆,我们陷入一片仿佛没有边际的、无星无月的黑暗中,他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照镜子的时候,如果一直盯着镜中的那个人,会发现对方熟悉的脸逐渐变得陌生……哦对,你没见过镜子。啧,我想想怎么跟你解释……”
我伸手触摸冰冷坚硬的镜面,对记忆里的雇佣兵无声道:笼城虽然没有纪录片,但我找到了镜子。
镜子外的我,和镜子里的我,跨越了时间和世界再次凝视彼此,皆感到了久违的陌生和荒诞。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