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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笼城的冠层有一个小孩子。
顾名思义,这座人类最后的城市如同一座灰色的巨大鸟笼,将幸存者圈禁在了狭小的一方乐土里。在圆形的穹顶之下,最高的建筑就是冠层。
我漫无目的地寻找着雇佣兵曾经讲过的纪录片往上走,脚踩到一层细沙,抬头发现挡住外界的墙壁在这里消失了。恍如一座古老城墙因岁月而破损的缺口,风裹着远方的尘沙滚过坎坷的地面,像海浪推在荒滩上。没人上来此处,此处便回应以无边的空荡和寂寥。
本该是这样。
但有一个小孩子,悄无声息地缩在断壁残垣之下。
我走过去,没有掩饰脚步声,却丝毫没有惊动他。当我单膝在他面前跪下,仔细打量这个离群的小动物时,才发现他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说话。他的皮肤是没有生机的惨白,我把手搭在这张小小的、冰冷的面颊上,两相对比,就连我一贯苍白的手指都散发着活人的光辉。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黑色铁牌,上面刻着一个名字。
张月鹿。
进入笼城会有一块小小的铁皮,让幸存者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作为被庇护的象征。我光明正大地进来,自然也有这么一个小牌子,吊在皮绳上,绕着手臂缠了几匝。
我卷起袖子,小小的铁牌垂在腕骨边,轻轻地晃悠。
小孩的眼神动了动,朝我的铁牌上看了过来。
我看着他的反应,心中一沉。
那双小鹿一样大而圆的眼睛已经被浓稠的黑色充斥,只剩下一圈细细的灰白色虹膜。这样的特征,只在被病毒感染后期的人或动物身上能看到。被感染到这样的程度,他本该没有神智了。
但是,笼城里怎么会有感染者?
“你能看懂我说话吗?”
我放慢语速,用手指轻轻抬起他的脸,让他的视线对上我的口型。
他无声地盯着我,缓慢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一字一顿地问。
他低下头,抬起细小的、死尸一般的胳膊,用手指在细沙上一句一句地写着——“我的庇护者死了。”
他写得很快,让人担心那根细小的手指是否会经受不住几行字的力量而折断。
“我被送去帮助人们研究抗体;
“死了很多没用处的人;
“我活下来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
“但是穿白衣服的人说;
“我活不久;
“我没有传染性;
“别怕。”
“……”我垂下眼,用手指去慢慢地抹平地上的痕迹。
然后我控制着平稳的手指,同他一样在沙地上写起字。
“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这个地方,能看到外面。”
“没有出去过吗?”
“我出生在这里。”
“想出去走走吗?”
“我不能出去,也走不远。我不像鸟,我不会飞。”
我闭了下眼,把沙上蚯蚓似的痕迹抹平。静了一会儿,我睁开眼,对他尽可能温和地笑了笑,重新写到:“你为什么和星星叫同一个名字?”
他缓缓地移动眼珠,又一次看向从我手腕上垂下的小铁牌,反问道:“你为什么和鸟叫同一个名字?”
我告诉他:“因为捡到我的人说,我像他家乡的一种鸟。我没有名字,鸟就成了我的名字。”
小孩的脑袋抬起来一点。他望着我,空茫的表情上亮起来一点点神采,像一根被卷入洪流中、顽强地露出水面的浮草。
他写:“他把鸟的名字给你,是因为你会和鸟一样飞吗?”
……我飞?我用什么飞?用他妈笼城这群傻逼的头扇一扇当翅膀吗?
我放弃了调整面部生硬的表情,在沙子上给他画了个和蔼可亲的笑脸。
他的眼睛更亮了。
小孩急切的、忐忑的、用细微颤抖的手指在沙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到:“那你把鸟的名字送给我,我是不是就可以跟你一样飞出去了?”
他几乎被黑色占据的眼睛穿透过我,望向了我身后的无垠废墟。
黑色的泥潭里,有一道影子挣扎着冲出来,飞下树冠,飞出笼城,飞到遥远而陌生的大地上。
“……”
“是的。”
我最终无声地说,把手轻轻落在他单薄瘦小的肩胛上,小心翼翼,好像那里长出了一对新生的翅膀。
“你可以飞了。”
不知疲倦,不返归程,直到死亡叫我们坠落。
16
“真好。”
小孩一笔一划地写着,天真地笑起来。黑色的痕迹从他弯弯的眼角淌下,像蛇一样沿着惨白的小脸蜿蜒爬行。
他一无所知地埋着头,继续用孱弱的手指在沙土上划拉着,对我认真地写到——
', ' ')('“谢谢,我也把星星送给你。”
17
风突然急切。
米白色的窗纱放纵而轻柔地扬起来,越过淌着月光的地板,拂过宽厚的沙发扶手,唱着沙沙的歌亲吻过男人的手肘。
我回过头,怔怔地朝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攥住他垂在腿边的那条手臂,身体微微前倾。
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保持着这样的动作。低垂的长发从肩颈滑落,挡住了他不声不响瞥下来的探究的目光。
半晌,我松开他的手,慢慢直起腰坐回去,偏过头望向墨蓝色的夜幕,忽然说:“曾经有个孩子……”
北方的天河间悬挂着那样一颗粲然的、熠熠的恒星,我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掌心的余温,空落落的手指蜷了蜷,悄悄把那点温度攥了起来。
就好像已经把星星握在了手里。
“曾经有个小孩,”我回过神,下意识重复了一句,把落在浩瀚星野间的目光收回来,定定地看向身旁微微皱眉的男人——唉,他怎么总喜欢皱眉啊,“……他说要把星星送给我。”
他怔了一下,蹙起的眉心舒展开,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我?”
“你。”
“很高兴认识你,海歌。”我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垂下眼睑轻轻地说,“……谢谢。”
夜风把四肢吹得冰冰凉凉,我抱着腿,慢慢把头靠在手臂上,迟钝的、不怎么确定地想——
操。
我刚刚,是想让他抱我一下吗?
18
接受了国家分配到名下的男性成年人类后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谢邀,人在首都,今天是照顾我的人类并跟他核平相处的第三天,一切顺利。性格不同,相对应的处理方式也不同,通俗的建议是尽量帮助你的人类保持心情愉悦,人类不适合圈养,如果他在家里表现出了闷闷不乐或无精打采等症状,请考虑及时带他出去透透风。
P.S.提醒各位仿生人量力而行,你遛人类还是人类遛你,尚未定数。
清晨。
我坐在餐厅里,对着机器精准切割出的食物悼念又一锅倒进厨房回收仓的诡异物体,面无表情地拿勺子轻轻敲了一下碗碟。
叮。
很清脆。
海歌抬眼,扫过我捏着勺柄的手指,咀嚼的声音顿了顿,又恢复了原本的效率迅速吃光了他的那份早饭。
我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厨房回收仓里那堆,我不得不承认,经过这台仿生人机体做出来的那玩意儿根本不叫食物,或许我真的该尽早放弃这项训练——只要是吃的摆在面前,任何一个习惯了在末世生存的人都会第一时间把东西吃光或想办法储存起来。所以,他刚放下擦嘴的帕子,我也正好把勺子丢到沾着残渣的碗碟里。
海歌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打量我。
“……你究竟是怎么吃的。”
他用一个陈述句问道。比起一个问题,更像是一句感慨。
“放到嘴里,咀嚼,吞咽,”我目送家用小机器人把餐具收起来运到厨房——它今天早上离被我炸就只差那么一点儿,“就这么吃。”
我保留我关于这台仿生人机体跟厨房设备不兼容的理性怀疑。
他跟着我的视线望过去。
“你想做饭?”海歌冷不防地问。
我不是。
“我早上闻到烧焦的味道了。”他平静地说。
我没有。
“第一天上药的时候也闻到过。”声音没有丝毫波动。
别瞎说。
我把视线移回他身上,记起第一天晚上同他说过的话——当然不是要转移话题,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而已——抱起手臂靠在椅背上,向他复述了一遍:“你有什么想吃的,可以自己做。”
海歌站起来拖开椅子,睡袍的衣摆垂下来,晃动着半遮半掩地挡住了小腿充满力量而优雅的弧度。他应言走到厨房门口,打开冷藏柜,表情沉默中透着一言难尽。
“你得买菜了。”他下结论,“至少买点正常的菜。”
“需要买什么?”我喜欢看他这个样子,于是换了个姿势,在椅子上盘起腿,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撑着脸研究他的举动,一边用意识接上终端。
“随便,逛到什么想吃的就买,多大点事儿。”他随手合上冷藏柜的门,声音不轻不重,拖着一点散漫的尾音。
……哦。
这就触及到我的知识盲区了。
我从来不知道买菜还要逛街的。
我把意识从正在订货的终端上干脆利落地断开连接,假装这玩意儿从头到尾不存在,撩起眼皮诚恳地望向他:“你可以带我去买菜吗?”
“……”
海歌站在几步远开外顿住,面色古怪地直直看着我。半晌,抬起胳膊打开手掌撑在额头上,用拇指按了按额角。
', ' ')('他放弃似地说:“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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