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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延熙四年。”
韩昭微微皱眉,并未多言。
舒作诚抬头看着墙上的棋盘,一步步认真核实他方才过走的每一步棋,没能发觉出丝毫的异样。他皱眉,不由质问道:“我们如今进退两难,不会就这么被困在此处,等到明日直接被人察觉吧。”
韩昭将背上的赤血剑抽出,那剑极长,他在石案下驱使这此剑,剑锋相继扎入每一块地砖,却未曾发出任何声响。他道:“这倒不至于。”
“你在试探?”
“方才我丢书出去,这书瞬间便变成了靶子。可现在这剑已将地面刺破,石洞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是说……那本书之所以会被发现,并不是因为它砸在地面上的重量所导致的。”
“是声音。”那人道。
“可既是声音操控,为何我们说话却未曾招引箭雨?”
“这石案会收集声音,让那机关感触不到声音的方向,因此不会启动。”
韩昭收起长剑,接来舒作诚手里的火,道:“我出去的时候不得说话。”
“这太冒险了。”舒作诚一把拉住他的衣摆,争辩道,“万一不是因为声音呢?”
“不管推断出什么结论,终究要一试才知。”他说罢,不顾那人的阻拦,便出了石案。
即便舒作诚在案底发出声音并不会引来箭雨,但此时的他却异常紧张,紧张到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他想,若今日只有自己一人独闯缺月楼,遇到此情形,断不会这般紧张犹豫。
但偏偏因为那人在的缘故,他方寸大失,生怕韩昭会在此处伤到一分一毫。面前那凭借理智便可以清晰辨别的危险,如今被笼罩了神秘和死亡的面纱。
韩昭动作极其轻巧,害怕因为自己与地面的接触会引来下一波攻击。他扶案起身,身形还未站稳,只听楼外风声呼啸,不知何是处漏了风,凛风进楼,引得大堂内所悬挂的铃铛叮当作响。他连忙一个转身贴墙而站,屏住呼吸。
“小心!”
舒作诚也察觉到了危险,还未等他说完,就听见了一番声势浩荡的箭与空气交织摩擦的声音,随后便是箭头扎入地砖强劲的碰撞声。不知有多少箭从那洞l口发出,他头上的石案怕是也已被这毒箭刺满。
那一时间,他感受到了绝望,一颗心悬在嘴边,他害怕在下一瞬间听到箭头穿过血肉之躯的声音。
好在至此他并未听见。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此行他欠思虑,竟忘记备上疗伤药酒,解毒之药,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万一有什么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韩昭不得出声,万幸他方才贴墙躲避,察觉到除却石案以外,可供人躲避的另一处死角。
他蹲下身,背靠墙面,从桌面上捡来一只蜡烛,点燃之后,把火折子仍回至舒作诚跟前儿。
舒作诚得了光,也确认那人无视,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不能就这么被困在此处。
现在他知如何触发机关,却不知怎样才可攻破此局。
“你先回来,我需要与你商议。”舒作诚手里只有这一卷轴作为线索,他棋术一般,在那些道行高深的棋局面前,他就活生生是个门外汉。此时此刻,只能从棋局下手,他需要有人相助。
韩昭的棋术是从前谷内长老所教,从前那几个老头子无所事事,须得找些乐子,便寻了韩韫天这个小娃娃来,强行按头看他们下棋,为之解乏。
所以说在博弈这方面,是韩昭更胜过舒作诚。
韩昭也知在外并不安全,乖乖听从他的指示,再度回到桌案下方。案底空间狭小,舒作诚干脆侧倒在地,将画轴推至他面前,一只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执火,一双圆润眉眼被暖光衬得极为好看。
他指着卷中所画棋盘道:“你可能看出这局如何破解?”
韩昭摸了摸下巴,他此时又不能说看不出。他多年不曾碰触此物,早已无法身临其境,揣测棋手的心意,一眼很难看出蹊跷之处。他步步精敲推算,心道这设置机关之人并不至于如此闲情雅致,还真布上一盘死局等人破解。
舒作诚看不懂,捡回那把破箭低头研究起来。
他二人在此事上耗了一个时辰,竟无丝毫进展。
该不会真的应了他那句话,他们真会被困在这第一关,通宵达旦,等到翌日太阳高照,被人抓个现行罢。
他坐起身,凑到韩昭身边,再次对着那棋局研究起来。舒作诚可能也是无聊至极,开始数这黑子和白子玩。
渐渐的,舒作诚竟觉得这黑子铺成的形状有些眼熟,愈看愈觉得像极了一棵树。
由于这棵树并没有因为上下贯通被黑色贯穿,其中黑白相间,所以一眼看去并不明显。棋盘上面部分的黑白子开枝散叶,下面部分的黑白子散落各处。舒作诚数着棋子,发觉上下两处的黑子数量相同,而白子竟少了一个。
难不成在这大堂之内还散落着一枚白子
', ' ')('?
这得上哪儿去找?
“你进来之前,可从视野里看到多余的白子?”
“白子?”
“白色棋子。”
韩昭摇摇头,他不解,问道:“何出此言。”
舒作诚把自己这荒谬绝伦强差人意的想法讲了出来,他没勇气去看那个棋术强于自己之人的表情,韩昭对此的反应如何,他已猜出七八成。
熟料那人出言道:“此局甚是精妙。”
这反应出乎所料,舒作诚问道:“什么精妙?”
“你言之有理,这局就是出给那些懂棋之人看的,就是为了困住他们。如我一般,稍微懂得一些,都会被困至其中,看不清局面本身。”
“你是说,我说对了?”
“这是当下唯一的法子,不妨一试。”
舒作诚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随后小心翼翼地爬出石案,学着之前韩昭的模样贴墙而站。这石墙冰冷,寒意顺势沁透他的夜行衣,直直透过里衣刺入他的背脊。
他借着火光四处探寻。
他试图思考,如果是他布局,他需要将棋子放置何处?
这取决于设局之人的立场。
一般情况下,之所以设立这道门,为得防止一些不相干的人进入。棋子藏得越深越好,自然不会在棋盘附近,甚至不在楼内都有可能。然而最容易被忽视的却是使用此门最多的楼内之人,应该说是楼主本人,为了方便着想,这关键的一枚棋子不应该在不方便掌握的位置。
或许是楼主单独带在身上。
可舒作诚总觉得那还是过于繁琐。
他低头思量,想到之前同韩昭二人在机关上走棋之时,棋未下完便触发机关,实在是蹊跷。
最后那位棋子未曾落下,为何便知晓他前面所行皆为败笔,如何全盘皆输?
他恍然大悟。
舒作诚立即回身面向棋盘。
不是少了一颗白子,而是多了一颗黑子。
他不需要拾一枚白子放入棋盘内,而是需要从之中取出一颗黑子来。
那么……黑子这么多,取走哪一颗呢?
“六宫,十八松。”
案底传来韩昭的声音。
“你确定?”
舒作诚反问完才意识到自己全然放松警惕,此时的他是一点声响都出不得。他心道不好,慌忙躲闪起来,随之而来的飞箭如他所料,箭羽带风,他身边又是一阵飞羽之声呼啸而过。
显然那人也是被自己的莽撞惊动。
待这风波平息之后,韩昭急忙从遮挡物下现身,他向舒作诚比划了一个禁言的手势,并未经他同意,直接从石盘上摘下一颗棋子。
他行动果决,没有分毫的犹豫,以至于他在做完这个举动之后不曾移动,依然面向那七七四十九个箭孔。舒作诚连忙将他一把拉了过来,衣袂灵动之间,那人高大的身体挡在自己面前。韩昭弓了背,是怕撞到面前的人,他的下巴抵在舒作诚的额间,舒作诚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上,极其温柔。
他在心中数过三个数。
一。
二。
三。
耳边传来齿轮的转动声,是令人安心的声音。
随即,两半棋盘合并,又再次分开。这次分离之时带动的是一分为二的石墙,石墙之后有一件勉强能容纳两人的石室。石室里的白烛遇活气而燃,照亮了室内墙砖上所雕刻的凶兽。
韩昭走至其中,见有一块未曾雕琢的巨砖立在西侧。
他轻而易举伸手一推,见它向内滑动了一寸。他再度推动,石砖顺利移开,下方竟是一条向下的密道。从此望去,能看见蔓延至下层的石阶消失于底部氤氲的黑暗之中。
舒作诚十分激动,一巴掌拍至那人肩头:“厉害啊韩大侠!”
他立即问道:“你如何得知是这枚棋子?”
韩昭抬手,那枚黑棋呈于掌心之上,此棋为黑曜石所至,烛光下可见点点星辰,呈现出分外璀璨的光芒,恰如银河。这枚棋子虽说看上去同其他棋子无差别,但并非一般青石所制。舒作诚凑近看,豁然开朗。
“它还有一处缺口。”韩昭道。
原来如此。
在满盘颗棋子之中,独有一颗残缺,它存在使用过的痕迹。这缺口太小太细,此地灯光晦暗,并不容易看清。在烛火的反复照着下,他所闪烁的星点光芒和破绽皆被那人收入眼底。这颗棋子是极可能是启动机关的关键。恐怕破此棋局的第一部,便是要将其拆下,这一点并未记录在卷轴之内。此番,才不会在走局结束之时引发群箭乱舞。
也有可能是此处有意被人改动过,强加一枚棋子上去,只要这颗棋子立于墙上,便会机关错乱。以致盲目之人费尽心思拆解此局,依旧还是会轮到一个乱箭穿心的下场。
舒作诚恭维道:“你可真是好眼力,如此细微之处都被你察觉出来。我还以为我要被困在石案下等明日被抓包呢。”
', ' ')('韩昭无奈看他一眼,并未接话。
第一关就如此惊险,韩昭顿了顿,道:“不然你留在这里,我去去便回。”
舒作诚闻言火气不打一处来,“虽不是在同你争功劳,但之前破此迷局好歹也有我的一份力。以此足以证明,我没有在拖你后腿。”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前路凶险,怕有不测,你的安慰最为要紧。”
他此言一出,语气温柔,似是在舒作诚耳根处说了句软话,实属难得,可歌可泣。舒作诚略有尴尬地咳了一嗓子,道:“咳,那你更要带上我了,你怎么知道这第一层还会发生什么事?”
此话不虚。
韩昭点点头,认同他的说法。他执起白蜡,先人一步下了台阶。
他边走边道:“跟在我身后,注意脚下。”
舒作诚老实巴交地跟着,对前方的未知世界充满好奇,虽说他活过这么多年,但这偷鸡摸狗的事情却没做几件,此番历险虽处处惊险,但也实在是激情澎湃。
他二人在这石阶上走了一会儿,气温直降,阵阵寒气无法抵挡地从地底往上侵袭。到达下一层之后,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一米余长的沟渠,沟渠的另一端是一排排列密集的珠帘,整齐的挂满一面墙,烛火的映衬下,其青玉的材质晶莹剔透,如一颗颗饱满的葡萄,垂涎欲滴。
韩昭轻而易举迈过这深沟,转身伸手来接他。沟渠的宽度对舒作诚这具身体来说并不勉强,但他举着火折子往里探了许久也不见底,心生端倪,有些腿软。只得伸手牵住那人,掌心交合,越了过去。只道那人手心冰冷干燥。
根据之前的经验,他们不敢贸然行动,韩昭抽剑探l入玉珠帘,向一边轻拨。清脆玉石的敲击声在耳畔响起,这悦耳之声在他经历过声音所控的机关后听来变了意味,令人胆战心惊。
前方依旧一片黑暗,但在黑暗尽头,舒作诚目光瞥向了一处光和两个人影!他心中一惊,甚是害怕,若不是那人在此他肯定大叫出声。
“有人!”舒作诚道。
韩昭闻言看去。
“怎么办?”
舒作诚已经做好了防御的动作,回头望了望那沟壑,时刻准备开溜。
那人言语镇定,安慰道:“那是你我的倒影。”
……
舒作诚闻言尴尬到耳根子都变红了,是他莽撞,丢人现眼:“远处这墙这是……”
“应该也为玉石所制,并且不止一处。”
韩昭将执着蜡烛的手伸进珠帘内的空间,只见星星点点,各处都是那烛火的倒影,仔细查看,人影斑驳,遍及四方八面。
舒作诚打开手中卷轴,仔细查阅,“画上所指……此地是个书房,除却这条沟应该也没设关卡。”他的目光在画卷上周旋,突然定睛到:“左右两侧有照明的烛台,把灯火点燃!”
那人听从他的建议,进了帘内向一侧前行,用手中的烛火点燃提前所准备好的烛台。
画卷借助此光瞬间明亮了不少,他将卷轴又向后拉开一些,提前查看了书房下一层的内容。页面上用水墨描摹了一叶小船,还记录了暗道河流的走向和启动小船的开关,难不成这书房下面全都是水。怪不得此地极其阴冷,原来有暗河藏匿,但水汽湿潮,这一层所藏书籍不会受潮气影响吗?
舒作诚抬起头,面前的诡异画面令其毛骨悚然,却又令人叹为观止。
韩昭已经将两排的烛火点上。
可这烛火却呈蓝光。
是坟堆深处的诡异蓝色火焰。
他所处之处是一个殿堂,也算是一间宽敞的书房,大殿两侧各立八盏落地烛台,如今每一盏烛台都被点燃,此地已然开阔明亮,格局尽知,却并非是一般的明光烁亮。蓝光下,这是间碧色的玉书房,琉璃筑砖,琼玉为墙,琅玕作饰,墙根处还有翡翠雕琢的剔透玉砖为点缀。厅堂之上,三排丈高青石书架侧立在此,奢侈气派,这青石上辟邪神兽,血玉点眸,个个凶神恶煞,威震四方。
此地奢靡之气天下难有,更为人震惊之处来自于这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全部皆为玉石所制。字句尽雕琢与碧色之上,通彻玲珑,俨然雅致。
这玉书自是不怕潮气。
被说是韩昭和舒作诚了,就算是这堂堂的宁王殿下和当今天子,怕是也难得见过这么一间“玉”书房。
唯独令人不快的便是这诡异的蓝色火焰,舒作诚从前听过,有人将流落多年的无名骸骨研磨成粉,与特殊材料混合,制成骨烛。
从这个角度再次看待这间书房,舒作诚瞬时如芒在背,胆寒发竖。
韩昭围着这间书房来回绕了几圈,并未发觉有可通向下一层的机关。舒作诚向前行了几步,只觉得脚下踩到硬物,低头一看,却见地面上遍布了死去的昆虫尸体。
他最怕最嫌恶的,便是这种死虫子。
入眼之物甚是不堪,他心间作痒。
自此注意力全然都在脚下,施施数步,竟撞在了那冰冷的架子上。他抬
', ' ')('头,见着架子上的玉书之间也时不时零落着几只飞虫的尸骸。
舒作诚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取出书架上的书本,生怕抽取之时,再掉落这么几只到身上。
他翻阅了很多本,有汉字古语,也有异国外文,有兵书,医书,史书,野史,还有什么……鬼怪杂谈。
“论鬼说……”舒作诚念了念手里这本书的书名,不知为何他对此书格外亲切,可能如今自己半成半就算作鬼,急需补充做鬼的知识罢了。
他想到此处不觉笑出声来。
即便每一页薄如蝉翼,这玉书在手里的分量依旧很沉,他随便看了几页,不过是一些荒谬到离谱的一些鬼故事,如今再看简直哭笑不得。
韩昭走进,问道:“画卷之中可有写明如何进入下一层?”
舒作诚道:“没有,我都找半天了,也不见丝毫破绽。”
难不成和上层一样,这机关藏在某处,须得有意之人手动现行?但此地处处皆为玉器,个个剔透,内部结构一眼看穿,全然没有藏匿之地。
舒作诚把书合起来,道:“此地阴气极重,你可知为何缺月楼要在此地煞费苦心以玉为材建立一间书房?”
韩昭闻言一愣,“难不成是为了……”
没做,就是为了辟邪。
“这一层,或者是下一层,必然镇压着某种邪物。”
也就是说,这把怨气极重的赤血剑的阳剑,应该就镇压在这附近的某一处角落。
舒作诚说得自信,却莫名心虚了。
今朝今时,他不也算是借了别人身躯的魂魄,也是这邪害之一?虽说许深告诉过他,如他不死,他会在这具身体之内一直住下去,但舒作诚本身也不过仅是离魂一缕,真身已死。
舒作诚手下一滑,那玉书顺然坠地,咔嚓一响,碎玉满地。
一点都不悦耳。
“我……”他看着一地狼藉,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他怕韩昭责备,连忙蹲下身来收拾。
“这东西太滑了……不对,是我不好,是我走神了。”
“别动。”韩昭命令道。
他茫然抬头,看见那人对自己说:“会扎到手,我来吧。”
舒作诚放下手中的碎片之后,两只手便不知该放在何处,最终还是扶在膝上,他认真的看着韩昭把分散四处的玉石归于一起。
“怎么收啊,还得把他拼回去不成?”
“已走到这个地步,不如就留在此处。”韩昭答。
他二人起身,韩昭见墙角处还一落着一片碎片,便独自去捡。
他无意流连于玉片所刻的文字,可此时头上灯盏所发出的幽幽蓝光却不偏不倚地将其照亮,韩昭目光扫过,即刻停留。
这不过是《论鬼说》里平平无奇的一句戏言:
“命断而肉身不腐者,若其余念残存,天象归位,遂之还魂。”
这句话的二十二个字,偏偏就随了他的喜好,呈在他面前被他尽数看去。韩昭似乎想起了某个人,想起了石墓之中的不腐之身,想到十四年前的栈桥残雪。
他笑了笑,似是未曾将此话置于心中,却偏偏将它藏入怀里。
舒作诚还在可惜那本被自己摔得粉身碎骨的玉书,转眼看韩昭蹲在墙角,难免好奇,便悄然走上前去。
他隐约看见,这墙根处的翡翠玉砖里阴影绰约,似有活物在内。
“你身边……那是什么?”
韩昭将手从怀中抽出,还未起身,他侧身去看,那透明的石砖下竟是一根毒蛇的信子!
他定睛一看,面前的玉石砖里面藏着两条花蛇,他们扭动着身躯,试图对外界发起攻击。
不,不只是他面前藏着蛇,这玉砌的石墙墙根处的每一块石砖都藏着毒蛇!
“危险!”
韩昭连忙起身揽他飞向玉殿中心,他二人分视两边,看墙内的蛇影愈加欢悦。
“此地极寒,他们方才是在冬眠。”舒作诚道,“来人搅乱他们的美梦,恐是要付出代价。”
韩昭道:“嗯,这地上零落的残虫数量众多,说明他们修养多年,好久不曾饱餐一顿。”
舒作诚瞧他言语幽默,知他自信满满,必有胜算。
贯清谷毒蛇养的多,韩昭以前被罚打扫蛇窝,常同它们周旋,自是对之减少了很多恐惧。
可这殿堂极大,地砖数量众多,加起来怕是得养了二百条毒蛇。
“缺月楼何时有了这等喜好。”韩昭说罢,吹灭手中白蜡。
“怕是点火带来的热气和我的体温,使得这冰寒伶仃的书房多了几丝人气,这才唤醒了他们。”
舒作诚话音未落,便听见一连串的破裂之声,毒蛇破窟,此时全都爬行到殿内。在玉砖之上朝着他们的方向急速前行。
四面八方,来者不善。
韩昭欲用剑气将其驱赶,却担心这书架倒塌歪斜,玉书坠落,毁于一旦。
韩昭对他说了一句:“抱紧了。
', ' ')('”
随即他打横抱起怀中人,轻轻一跃,穿越来时的珠帘,飞过那道沟壑。舒作诚紧紧搂住那人的腰l肢,将头伏在他颈间。
他们在殿内寻不到下一层的如口,去路又被锁死,也只能说明,这出口就在眼前。
舒作诚被他温柔放回地面站好。
二人默契对视一眼,目光又统一锁定回面前这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之中。可此处实在阴暗,又恐险象环生,莽撞行事唯有凶多吉少。
他道:“之前就应该把那本碎书带出来,丢下去试试,看它到底有多深。”
韩昭下意识看了自己的胸口一眼,道:“无路可去,此处便为唯一去路。”
舒作诚拦住他,道:“绝对不可莽撞。”
那人明白他的意思,将白蜡一折为二,点燃其中一只,掷入其中,让它带着光为人探路。
白蜡夹带的火光约在五米之外的地处消失,随即一声闷响,是它撞到实物的声音。
“是船!”舒作诚激动拉开卷轴,将之前发现讲与那人,“这下面藏了一条暗河,如若是活水,便断然会有另一个出口!”
怪不得卷轴上未画机关,只因未设机关。
韩昭点点头,眼神中隐隐有些激动,这第三层,必然就是藏剑之处。他再次抱起舒作诚,在毒蛇赶来之前一跃而下,他轻功甚佳,轻轻落于船上,水面不曾多出一圈涟漪。
这地方要比上面更冷,舒作诚打了一个哆嗦。
韩昭将人放在船上,舒作诚点了灯,看四周是陡峭湿滑的岩壁,船下则是一袭黑水,混混沌沌,深不见底。二人按照卷轴所述启动机关,小船摇摇晃晃向前行驶。
突然,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他身旁的石壁掠过,舒作诚身手一抓,见是一飞蛾,由于那飞蛾离火源太近,导致阴影巨大无比,甚是可怖,让他白白紧张了一下。
“是蛊蛾。”舒作诚道,那玩意儿虽说也是飞虫,但好歹是活的,它在他手中挣扎,意外点儿可爱。
韩昭见他随意便抓了一只蛊蛾,又不以为意的将其抓在手里,脸色立即紧张起来,道:“有毒。”
舒作诚点了一下头,应道:“嗯,有毒。”
蛊蛾蛊蛾,都叫蛊蛾了,一定有毒。
“放下。”韩昭看他没听懂,又强调一边:“它有毒。”
舒作诚这才如梦初醒,是他太大意,这具身体绝不是想自己从前那般百毒不侵,即便小小蛊蛾他也万万招架不住。如今竟若无其事的伸手抓它,还莫名其妙的“嗯”了一声。
真是愚昧至极。
舒作诚连忙松手,将其甩开。
蛊蛾从他手中挣脱,却依旧是飞蛾,飞蛾扑火,只要有光,这玩意儿就永远摆脱不掉。
韩昭两只手指隔空发力将其打入水中,牵起舒作诚的手仔细查看是否有伤口。
“放心,这么大一只蛾子,不会从我指甲缝隙爬进去的。”那人过于紧张,舒作诚有些不好意思。
韩昭检查完毕,道:“蛊蛾带毒,没有缝隙也不行。”
小船还在前行,舒作诚听见岸边窸窣发出声响,直直望去,河岸越来越快,远处事物漆黑一片,他看不清。转身再向前看,微弱的光源下,他隐约看到远处一处小小的湖泊,在湖泊中心有一处高地,高地之上,长着一颗树。
这树不过两人高,上面生满树叶,隐约随风飘动,树下掉满落叶。
此情此景,竟与那棋盘上的图案如此相像。
不对,很古怪。
他一时间却说不上究竟是何处古怪。
舒作诚四处观望,他二人下来时的入口已在远处,背后无光无影,叫人一时忘却来路。
“你有没有觉得……这棵树,很奇怪。”他问道。
韩昭表示赞同。
倏忽,一群飞蛾袭来,翅膀拍打地铮铮作响,扑向他手中烛火。舒作诚手执画卷驱赶,同其死缠烂打。
他一时间明白什么,一口气吹灭手中白烛。
他知道为何古怪了。
韩昭并未因他的行动而产生疑惑,因为在看到群蛾的那一瞬间,他也明白了。
此地无光,如何生长着一颗长满枝叶的树植,此地无风,树上的‘叶子’又如何能随风飘动?
“这是一颗死树,一颗被蛊蛾爬满的死树!树下遗落的,不是枯叶,是死去的蛊蛾。”
这是缺月楼的炼蛊之地。
通常,蛊虫是指将一群毒性强大的毒虫关在一个密闭容器之内,任其相互打斗,最后剩下的那只。只有最后的王者,才算配成之为“蛊”。
而近百年间,有心之人将多蛊合并,结合毒性繁殖后代,传播繁衍,培育出大量蛊虫,蛊蛾便是最容易培育的品种。此种蛊虫毒性不如一般的蛊,但任其胜在数量,通常千百只一起出现,一并围攻,如此,也会变得相当棘手。
“在消灭这些东西之前,不得用光。”韩昭道,“你留在船上,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乱
', ' ')('动。”
舒作诚心道,好一个缺月楼,第一层凭借声音布局,第二层依靠温度,这一层竟是光。他这般想着,这叶小船前后不稳摇摆了两下,就听见韩昭飞出船外挥剑之声。
他要凭一己之力,斩尽毒物。
舒作诚耳边有风来袭,“铮”地一声,脖颈一热。
他慢步走向船边,黑暗之中他只能伸手去摸,入手之物,令他胆战心惊。
是一把羽箭。
这箭是从侧边射过来的,难不成这是……
“铮铮”两声,又飞来两把利箭,难不成当此船移动到某一处时,会再启动其他的机关,在乱蛾群舞之时杀人于无形?
“有暗器,船两边有飞箭!”舒作诚用力将此剑拔出,将其搁置在鼻前闻了闻,“有毒!你小心一些!”
韩昭的剑气隐隐发出几道白光,隐约间能看到那人斩杀飞蛾的动作,也就在瞬间,舒作诚看到有几百只飞箭从他的正前方,从韩昭所在的方向射出!
“当心前处有箭!”
刹那间,他只觉前处叮当作响,挥剑声,飞蛾声,羽箭声,剑面和箭杆碰撞的声音,剑面和尖头交错的声音,飞箭飞入水中的声音。舒作诚实在是无法再安心立足于此,拔出鬼市淘来的短剑,动身向那人所在的前方飞奔去,为其驱挡前处飞来的毒箭。
飞箭虽来自前方的蛊蛾树,出自同一个风向,但却同来自四方无异,需得依靠听觉,准确下手,实属混款。
舒作诚还得小心韩昭所出的剑是否会伤及自己。
可他还未来得及多想,便听见了飞箭刺入人身中的声音。
“韩韫天!”
舒作诚心道不好,那箭头带毒,他却未备解药。韩昭不曾应答,依旧在原地打斗。
不过前处飞箭有限,蛊蛾有限,蛊蛾先被斩杀殆尽,随后箭声也渐渐稀疏,直到停止。二人还未回到船上,这小船便已在树前停下,如今树下,水面上,船上,尽是飞蛾的尸体,密密麻麻,数不胜数,踩在脚下还软绵绵的。
舒作诚此时也顾不得害怕,他从虫尸中寻出半截白蜡燃上,只见一只长剑狠狠的刺入了那人右肩。是他执剑要用的右肩,并且刚才在他中箭之后,他还继续挥剑很久。
鲜血湿透他的右臂,手中的血水沾染在赤血剑的红色剑柄上。见此景,他心中酸痛,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不碍事。”韩昭见那人面色复杂,出言安慰。
“我未备解药。”舒作诚的语气之中满是内疚。
“这毒伤不到我,流灯殿也绝不准我被外面的毒克死。”韩昭言下之意是,自己的嗜时蛊在身,这点病痛绝不致命。
他闻言竟生出几分懊恼,抬眼看向那人,与其四目相对。暖光下,那少年娇媚的容颜里满是感伤,似谷雨时节便被春雨打落的青叶,似其艳绿之前零落于尘土时所产生的不满,但即便在不满,最后终结于一句无能为力。
韩昭从怀中掏出一个一个瓷瓶来,“你帮我把止血药上了就好。”
舒作诚接过瓶子,还未打开,却觉得此物异常眼熟。
这是韩昭年少之时,舒作诚为他装金疮药时备上的药瓶,这药瓶个头不大,一只手便可握住,瓶身呈石榴红色,极其少见。舒作诚对之真爱有加,空闲之时还亲手用金箔绘了一片银杏上去。
时过多年,上面金箔已掉,在光下隐约能看到那银杏叶片的痕迹。瓶口也由于多年不断使用的原因出现了几处摩擦和破损,旧物重现,一时教人感怀伤世。
韩昭见其对这瓶子发呆,问道:“有何不妥。”
“没什么,瓶身很好看。”舒作诚道。
此时无药可循,也只能寻之救急。
他将箭尾折断,小心翼翼助其撕l开一侧衣衫,露出伤口,洒了瓶内的白色药粉上去。他并未帮他将箭头取出,只待出去之时再好好疗伤。
“无碍。”韩昭又道一句。
舒作诚把药瓶还给他,韩昭将它保存的很好。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那人突然道,舒作诚连忙抬头看向他,见其目光之中夹杂了几丝柔情。
韩昭愿意想要多言,斟酌之后,又将口边的话咽了下去。
舒作诚见其伤成这样,意外地不愿再追问下去。他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他的余光瞥在之前扎入船边的几把箭上,心道一声不好。
他将头贴到韩昭耳边,低声道:“此地还有别人,是先我们几步来的。这三根箭是从侧面射入,同正面射来的剑不一样。应该是有人刻意为之。”
韩昭闻言执起长剑,恢复警惕,四处探寻。
舒作诚起身捡了正面射来的羽箭,再次嗅过之后又道:“并且,毒也不一样。”
“他在暗处,不要轻举妄动。”他又道。
有人来过,先他们一步。
那人恐怕是从另一处进入此地,不知是否在适才的混乱之中从他二人所行之道逃之夭夭。
', ' ')('但是既然有人来过……
“阳剑!”
舒作诚向那棵树周围寻去。
待他走进,才发觉这棵树由玄铁所至,自内而外散发着阵阵寒气。树根处每一根分l支l都被铸成一条毒蛇。毒蛇的蛇颈和蛇首,也就是树根的终端向外扬起,弯成曲线,作攻击状探向四周。
他们正对的位置,有几条毒蛇缠绕在一起,呈铁笼的形状。果不其然,笼中留了一个半开的黎色绢盒,绢盒内蛾尸满布,却偏偏没有他们所寻的赤血剑。
他还未来得及气急败坏,又被面前事物再次震惊。
就在这绢盒下方,铁笼的下方,露出了一只已成白骨的人手。
那只骨手不过两寸长。
舒作诚屏住呼吸,将绢盒取出。
藏于其下的,竟是一具婴儿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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