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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起居郎倒是乖觉,陛下醒时身上并无粘腻之感,便抬手示意宫人上前更衣。
虽说是要会见百官的大朝,本该衣着庄重些,陛下依旧是穿了常服,一身暗红纹龙圆领袍,腰系十三环蹀躞金玉带,足踏金丝勾边六合靴,不仅没见其余装饰,衣领还堪堪扣了一半。在大太监的不停劝说下,这才不情不愿教他扣上衣领,连大氅也未披。
“陛下,这幞头……”大太监手托乌帽,婉言劝道。
大太监从陛下幼时便跟在身侧,昨夜照旧没睡安稳,头疼得难受的陛下不好对他说些什么,于是忍着头疼瞟一眼东西,冷哼一声,毫不留情道:“丑,不戴,吾倒要看看礼部那群老东西有没有在大殿上斥责的吾胆子。”
瞧着陛下心情实在不好,大太监于是缩了缩脖子,退到后边去。
早年陛下还未集权,年岁又轻,只得在朝臣面前摆出副乖顺模样,每逢大朝皆要穿得庄重,表现得像个明君圣主。虽不至于冠冕,礼服却依旧是层层叠叠,行动起来,不说便不便利,必然是闷热难受的。
是以如今大权在握,陛下说甚也不愿穿礼服,便是头发,也仅仅在脑后束起,连幞头也不愿戴。
由于大朝于每月朔望举行,近些年几乎每过半月,这场景便要重复上一回,顶多是陛下的回复有些区别。
至于为何是几乎,掌权后陛下还是穿过几次礼服的,只是每回他一穿,必然有朝臣要遭殃。
无一例外。
因此,许多朝臣在心里头,只求陛下除却祭祀,没有再穿礼服的时候——带着温和笑意的陛下身着礼服,一桩一桩清算着臣子犯下的过错,姿态随意,语气也十足的和善,似乎在与朝臣闲谈,不管怎样想,这般场景都实在可怕。
左右礼部那帮年岁大了的老臣心里头再不满,也只敢给陛下递乞骸骨的折子。不,那是五六年前,如今这群老臣连乞骸骨的折子也不敢递上来。
陛下还指望着他们这些办事不利落的快些退了,好塞些新人进礼部。可替代他们的人多的很,什么告老还乡一类的说辞,这时候去说,怕是恰好合了陛下的意。
恐怕礼部的老臣也心里明白,这样的奏折一递上去,甚至只要平日里提到年岁大了,陛下便会格外关切地,询问他们身体如何、精神可好,而后不论如何应答,皆会直接准了他们告老还乡,并真心实意劝说好好修养,莫要操心国事。
是以陛下的衣着再如何不合礼数,他们也只得当做不曾看见。
出了寝宫,陛下便又摆出和软的笑来。
大殿之上,陛下落座后便在出神,在心底盘算着要同中书令和秘书监谈谈,挑个时候将旧礼给改了。
他走神的明目张胆,百官入朝需要不少时间,只要仪态得体,走神不被抓到便好。
卯时鸣钟,鸿胪寺的官员宣唱入朝,依照文左武右的规矩,百官依次入朝。
待礼毕,最先上报的是军中的消息。
“臣宣露布。”
听这句话,陛下稍稍坐正了些。大者宣露布,看来不仅赢了,还是大捷。
果然,接下来便是汇报战果,上阵大获,杀俘敌军半数有余。
既是大捷,大将军也该回来了。陛下因头疼不大明朗的心情可算好些,点头示意知晓,便笑着朗声道:“有奏章出班,无事退朝。”
礼部尚书手持竹笏,大抵等了许久,闻言便上前,躬身道:“臣拜言,《孝经》有云:‘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敬古者乃古今重大之事……”
是提过好些次的东西,似乎每年一次,连着好些年了,虽每回都更换说辞,陛下照旧不听下文也知晓是劝他修庙祭祖。
兴修土木多数时候劳民伤财。如今还未见有多富余便急着整这些东西,生怕钱太多了一样,陛下又实在不想给那个病糊涂了的父亲修庙,倘若将入庙立像的名单换换,还可勉强考虑一二。偏每回都要拿先皇来压他,说得他真的在乎似的,当初没亲手宰了那家伙,而是等他病死已经算不错了,如今听得便烦。
于是听罢礼部尚书引经据典的长篇大论,陛下不欲多言,将问题转手抛给了户部尚书:“陈尚书有何指教?”
修庙得从国库里头拨钱,必然要在户部尚书那走一遭,拿没钱搪塞最方便不过。陈爱卿必然明白朕的心思。陛下便笑看户部尚书表现。
素来与陛下站在同一阵线的陈觅清忽被点名,下意识便先上前一步,顿了顿才道:“今之所议,无非用舍。臣以为兴修土木为时尚早,夫孝因心生,心不可极,故备物以表其诚……”
条理清晰,逻辑顺畅,句句针对礼部尚书所言,中途亦不见磕绊。
待他说完,礼部尚书果不其然,再次拿孝道与鬼神之论来说事,只是引用的书策换了。
户部尚书神色淡然,以先帝久病糊涂,如今虽陛下励精图治,国家依旧百废待兴,国库空虚为由,将话堵了回去。自然,说的要委婉上许多。
', ' ')('礼部尚书于是反过来道陛下圣明,若因此事被冠上不孝之名遭人谴责,实在不值。照旧是在引经据典,不过瞟了眼竹笏上的小抄。
陈觅清干脆将如今国库状况理了一遍,说不论陛下生辰还是祭祀也一切从简,生者尚且如此,何况死者,不是陛下不想修庙尽孝,故去的皇帝们一定能够理解,他人自当也不例外,最后总结:“真的没钱。”
都这般说了,银子无法凭空变出来,礼部尚书自然没法多说,只得讪讪退回队列。
因厌烦繁文缛节,故而要求一切祭典皆从简的陛下由是愉悦道:“那便不修了。”
户部尚书陈觅清,中书令陈归晚之子,陈家嫡系第三子,相貌精致,用貌若好女来形容也不觉突兀。陛下最喜欢的便是他在朝堂之上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的模样。
纵使忽然被叫出来,没有大纲与底稿,依旧能风轻云淡与人辩论,当真是文江学海。
下回休沐便喊他好了。陛下想,心情更是愉悦。
下一人出列,陛下本还有些期待会说些什么,开口却是弹劾大将军的。
拿着这回杀俘敌人半数有余说事,再参杂些将军往日于朝中的行径。
陛下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笑着重复:“嗜杀暴虐、蔑视皇权?说得好。”
那出列的臣子不过是五品官员,平日未见他站出来过,也不知是谁推出来的。
“既觉得将军无一长处,那爱卿可愿到边关走上一遭?哪怕没了将军,副将还在,总归不会教爱卿没了性命。”他语气温和,仿佛真在与臣子商量些什么。
站出来的臣子年岁看起来已经五十有余,陛下这样一问,他便战战兢兢,缩着头不敢回答。
陛下用右手食指叩击扶手,耐心等了会儿。
“远离朝中最易放肆,可随行监军数人,从未有人上报左将军蔑视皇权,也从未说过他曾虐待战俘。倒是十年来,每有战事,将军领兵皆大胜而归,扬我大理威名。”陛下依旧笑容和善,声音更是温柔,转过头去问刑部尚书,“爱卿,朕近来事务繁多,一时竟忘记了,造谣污蔑国之功臣,依律该当如何?”
刑部尚书垂头道:“杖责三十起,至高流放。”
陛下便扫视群臣,最终将目光落到站出来的那人身上,柔声道:“下不为例。”
“谢、谢陛下。”那臣子颤抖着,几乎有些连滚带爬的样子,迅速归列。
朝中一时寂静,无人敢向前,深怕触了霉头。
见徐原手中并未拿着朝笏,正犹豫着想往外走,陛下便笑道:“怎的,今日这就没有其他事了,众卿家继、续呀。”
这才有其他人敢出来。
这番朝会直至未时中才结束。
再次驳回了那些让他扩充后宫以丰皇嗣的提案,陛下等待片刻,见再无人出列,于是宣布退朝。
朝臣几乎散了干净,徐原照旧站在殿外,望着陛下离开的方向。
“左相这是在想什么呢?”见他一副犹疑的模样,已经走出几步的林阑凑过来。
徐原抿唇,低声道:“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
林阑语塞,倒也不知该不该与这小孩儿说实话。
哪有想坐安稳皇位的人会一直考虑太子呢。能事事为太子安排妥当的陛下,怕是早想着将皇位丢给太子好退位。而太子今年十二岁,依照陛下性子,至多过上三四年,太子十五六岁就要被迫当这皇帝了。
“自古无情最多情。”见徐原这副用情至深的模样,林阑忽的叹道,“有情偏被无情误。”
徐原便疑惑地看他一眼,不知这人在犯什么病。
林阑便怜悯道:“这会儿不懂没事,等过几年你就明白了。”
他又说:“年轻时候是该喜欢个人的。”
右相真的是个……奇怪的人。徐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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