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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知安不仅没有吃晚饭,他连中午饭都没吃。不是不饿,只是他定下了工作目标,不完成就无心做其他事情。而灵感这种东西又很奇妙,有的时候源源不断,宛若浪潮,赶着人往前走,根本停不下来;没有的时候就很令人苦恼,仿佛是吝啬雨水的老天爷,任你怎么虔诚地求都没用,更不会管你创作的田地产生多么严重的龟裂。因此,岑知安珍惜每一次下笔有神的时刻,甚至享受其中——那种笔随心动,不用绞尽脑汁便可以完成创作的过程,让他产生如释重负的畅快感。
但是,童昕的出现,打乱了岑知安的节奏。灵感的浪潮悄然退去,看着尚处于底稿状态的画作,岑知安已想不起该如何继续。他没有埋怨,只是叹息:这个稿子基本算是废了。而饥饿仿佛会传染,胃里“咕噜噜”的声响,替岑知安做出了回答。
“你要是也没吃,”童昕向前一步,拉近他与岑知安之间的距离,“咱们一起的?”
尽管画不下去了,岑知安也不想起来去吃饭。或者说,他是不想和不太熟悉的房东一起吃饭。与童昕本人无关,只是岑知安觉得有些尴尬:租赁关系的两个人,虽然至今没有太过尖锐的矛盾,但是也没有必要太过亲近。
童昕察觉到了岑知安的犹豫,却因“向前迈出了一步”,而徒生更多勇气。他不着痕迹地走到岑知安身旁,忘了“干吃泡面对付一顿”的计划,轻声央求道:“走吧岑哥,我想吃火锅,一个人吃太寂寞了。你就当陪我的,行不行?我请客,好不好?”
婉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岑知安的胃远没有脑子争气,童昕靠得越近,它叫得越欢,仿佛是在催促,让岑知安赶紧给予它满足。
“好吧。”岑知安保存了工作的进度,侧过脸对童昕说,“不过,不用你请客——咱们AA。”
“这都不是事儿!”童昕也不执拗。他想着岑知安只要答应一起去了,到时候自己悄悄买了单即可,没必要在乎饭前的这些“君子协定”。
不过是和不算太熟的人一起吃顿饭,岑知安不懂童昕为何如此兴奋。他收好画板,将电脑调至睡眠状态,而后缓缓站起身,活动着因坐了一下午而变得僵硬的身体。童昕就站在距岑知安不足一米远的地方,也不催促,只是念叨着他知道一家肉特别鲜的店,就在家附近,走个五六分钟就能到。岑知安听见了,轻轻应了一声“嗯”,也没说其他。
整理好略显褶皱的T恤,岑知安拿起手机和钥匙,问童昕“走不走”。看到岑知安手里的手机,童昕才想起自己是因为找不到手机,才来下层解决温饱问题,顿时尴尬不已,讪然笑道:“哥,那什么……你给我手机打个电话,行吗?我……找不到它了。”
岑知安闻言,微微蹙眉:他不解眼前这人玩的是哪一出。但是逃避心理使然,让他放弃探究,只是配合地解锁手机,从通讯录中找到那个备注名为“燕都-房东童昕”的用户,然后按下了呼叫键。
遗憾的是,复式房中并没有响起童昕的手机铃声,反倒是岑知安手机中发出了“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提醒。
“关机了。”岑知安将自己的手机举到童昕的面前,让他听清里面的声音。童昕听后,茫然地抓了抓头,因为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何时弄丢的手机,更不确定关了机的手机是因为没电还是因为失窃。岑知安收回手机,沉默不语,等待童昕说出下一步的计划。童昕却是真的有些含糊,他小声嘟囔着“我能给放哪儿啊”“昨天最后一次用手机是什么时候来着”。岑知安看了少顷,不觉烦躁,竟是好笑。大概是因为童昕那张讨喜的娃娃脸,尽管他顶着一头扎眼的粉色头发,还戴着一堆明晃晃的耳钉和眉钉,但是圆润的脸庞削弱了叛逆的戾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离经叛道,却又不谙世事得惹人怜惜。于是,岑知安就此软了心,他笑着问童昕:“还去吃饭吗?”
“吃,吃!”童昕忙道,“哥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张卡的。”
话音未落,童昕就拔腿往屋外走。岑知安赶忙留他,却是动嘴不动手:“我付钱就是了。”
“那不成!”童昕脚步不停,把剩下的半句话甩在了身后,“是我要吃的火锅,没道理让岑哥你请客!”
不是说好的AA么,怎么又成你请了,岑知安望着童昕的背影,无声腹诽。
吃饭的店的确离家不远,肉也是像童昕说的那般新鲜。岑知安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是真的会享受。入伏后的夜晚,在凉爽的空调屋里,吃着热腾腾的火锅——冰火两重天,“爽”字足以概括。只是他俩都不吃辣,由此便少了一分乐趣。岑知安口淡,也不喜辣,所以蘸料都只是最基本的麻酱,吃之前还加了半勺清汤,进一步稀释酱料的盐度;童昕口重,偏爱甜和辣,却因难以启齿的原因不便多吃辣,尽管他按照“国际惯例”点了鸳鸯锅,可是也只敢在清汤里面涮东西吃,唯有蘸料里那集滴喷香的辣椒油,才能宽慰童昕委屈的心灵。
钱最终还是岑知安付的:手机点单之后直接就付款买单了。童昕知道后一百个不乐意,甚至拿着银行卡跑去柜台,求店家把钱退给岑知安,刷他的卡来
', ' ')('买单。收银员表示很无奈,端菜的服务员在偷笑——中国人果真是不论年纪,都逃不了饭后抢着买单的戏码。餐厅经理比较警惕,怀疑这是新形式的骗局,却见童昕哭了一般焦急,只得耐着心性劝解:客人您不想让朋友请客的话,回头悄悄把钱转给他就是,求您别再难为我们商家。最后还是岑知安解除了困局。他走到童昕身后,轻轻说了句“回去吧”,之后也不待对方回应,转身继续往店门走去。店里嘈杂,童昕自然是没听见,倒是经理机敏,提醒他说“您朋友已经走了”,童昕这才肯罢休。他潦草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也不在乎店家是否将他原谅,喊着“岑哥等等我”,连忙向店外跑去。
“岑哥——”岑知安走得并不快,童昕跑了几步就追上了,他呼哧带喘地埋怨道,“你怎么、怎么就把钱付了啊?不是说好了么,我请客啊。”
岑知安心说,说好的明明是AA。他脚步不停,面朝前方,淡然回说:“没多少钱的事。”
童昕不乐意,自有自的道理:“那不行。没道理让你陪我出来吃饭,还让你买单的。”他固执己见,其实是在耍赖,“我回头发红包给你,你必须要收下。”
岑知安莞尔,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的重点:“你没有手机,用什么给我发?”
“我操。”童昕这才想起,请客失败正是因为他弄丢了手机,“那我……你给我卡号,我给你银行转账。”
不到三百块钱的事,还值当用银行转账?岑知安有些无奈,不想再继续讨论关于饭钱的事情,他扭过脸,皱着眉头问童昕:“你难道不应该先解决手机的问题吗?”
童昕不以为意。尽管在现代社会,人没有手机会产生诸多不便,但是他认为落实“请岑知安吃饭”比找回手机更要紧。瞟了一眼岑知安的脸色,童昕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蹬鼻子上脸,较真儿得惹人厌烦了,他顿时泄了气,飘出大气层的理智终于着了地,无精打采地回道:“也不一定是丢了,没准是落在哪儿了。真要丢了,买了手机还得去营业厅补卡……都这点儿了,估计营业厅也下班了,怎么都得明天再说了。”
岑知安挑眉:没想到童昕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已经考虑到了“只能明天去补SIM卡”的情况。
直至楼门口,他二人都没再说话。借着路边的灯光,岑知安看清了童昕闷闷不乐的脸,那是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可是,他并不打算再多嘴进行安慰——这小孩实在太犟了,给点阳光就灿烂,请客吃饭的事没必要重提。一起吃饭已经是没必要的瓜葛,岑知安没有和房东成为朋友的打算。童昕却在回家路上做着盘算:他还是得把钱给岑知安。如果对方不接受,那他就……解决手机问题之后再邀请对方一次。对,礼尚往来!童昕乐观地想,岑知安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他今天就答应了,尽管有些勉强。但是,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先发展成“饭友”,然后再……童昕自顾自地想着美事,不禁乐出声来。岑知安听见了,扭过脸瞥了一眼童昕,腹诽这孩子果然奇怪。可是,他并不好奇童昕到底在高兴些什么,所以只是想想,并不会多事去询问。
两个人走进了电梯,童昕才算缓过劲儿来。他抢先按下楼层按钮,而后笑着与岑知安闲聊:“岑哥是回去接着画图吗?”
岑知安盯着楼层显示器,轻轻点头:还有四层。
尽管有来无往,但是岑知安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所以童昕不会因此而气馁。他又问:“周末都不能休息,不会是黑心公司压榨你的劳动力吧?”
岑知安闻言哭笑不得。虽然他作为乙方设计团队中的一员,经常会因为甲方“精益求精”而被迫加班,但是公司基本遵守劳动法,并不存在过分压榨员工的现象。只是关于他用休息时间做私活这件事,岑知安认为没有必要告诉童昕。所以,他只是笑笑,敷衍地说了句“不是你想的那样”——电梯到了,楼层提示语音响起,打断了正要开口继续发问的童昕。
一层两户的电梯间,走出电梯还要再过一道防火门,才能看到自家的房门。岑知安推开防火门,童昕就跟在后方。尽管岑知安态度冷淡,但是童昕不愿就此打住。他想再问问岑知安,出门前没完成的草稿准备画些什么,结果却再次被打断:“童童,你怎么才回来啊?”
方才一直盯着岑知安的童昕,这才注意到家门口蹲着一个人。他皱着眉头看了那人一秒钟,才想起那是昨天和他回家的炮友。童昕连忙走上前,问对方怎么会在这里。岑知安推开防火门就看见那人了:穿着朋克的长袖夹克和长裤,头发像打翻了的调色盘。那人虽然喊的是童昕,却一直看着岑知安。岑知安冲那人点了点头,而后站定在原地,不去打扰童昕和他说话。
“嘛去了啊,童童?”男人勾着童昕的肩膀,贴在他耳边低语,“那人谁啊?新钓的1号啊。”
童昕后头瞄了一眼岑知安,心说还没成功而已。他转过头,问那人:“你怎么来了?”
“还我怎么来了——”那人从裤兜里掏出一部手机,用它轻拍童昕的胸口,“你手机落我车上了。没有这个,你怎么找人陪你睡?”
', ' ')('不大不小的声音,岑知安恰好能听清。上大学以前,他没接触过这样的人。小城镇相对保守,没有大城市这样的度量——不如说是因为人口基数大了,为了稳定与平和,大多数人选择了容忍。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非议只要不在自己身上,就是无关痛痒的事情。上大学的时候,曾经有男同学向他做过暗示,但是岑知安对此没有兴趣:他无心恋爱,不论男女。
手机找到了,童昕想的第一件事不是找男人睡觉,而是给岑知安转账。可是他一看,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这才想起来之前岑知安给他手机打过电话,当时语音提示“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童昕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也不张罗给我充上电”,他草率地说了声“谢谢”,而后拧着身体向岑知安“汇报”:“岑哥,我手机找到了。”
岑知安点点头,问童昕要不要进屋去充电。童昕说,要的——他转过身想去开门,却忘了自己还被别人揽着,于是问那人:“我还有东西落你那儿了?”
“还有你的热情,醒来就忘记。”男人将童昕拥得更紧了一些,“哥哥我大老远的给你送手机来,饿着肚子在这儿等了你小两个钟头,你就这态度?当真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不愧是‘次抛小太阳’哈。”
童昕心说,咱们之间明明就没有爱情。他掏出钥匙开了房门,推搡着男人腾出门口的空间,让岑知安先进去。
岑知安向屋里走去,与童昕擦肩而过的时候,听见他说了一声“抱歉”,却不知他在因为什么而“抱歉”,只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没关系”。在走进自己卧室之前,岑知安听见身后传来这样的对话——
“你想吃什么?我请你。”童昕问。男人轻笑:“吃你就好。”
之后还有什么,岑知安关上房门,就没再听清了。不过他知道,童昕十有八九是和那个男人去了上层。他们做了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岑知安却不想知道。童昕的猫早已离开,只给岑知安留下一垫子的猫毛。他拿出粘毛器,来回来去滚了好几遍,却还是有残留,这才意识到滚筒上已沾满了猫毛,失去了原有的粘性。岑知安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是在耽误时间,干脆就不粘了,将坐垫拆下,直接坐在椅子上。他打开电脑,调出作图软件和音乐播放器,然后拿起画笔,戴上耳机,伴着丛林雨声白噪音继续工作。
那一夜,雷声轰鸣,雨声不断,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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