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生是下午六点的飞机,到达温城已经接近晚上八点半。
季沉跟在他身后拿着两人为数不多的行李。
机场门口,早早地有车在等,穿着制服的保镖站在车旁。
等两人走近,司机已经有眼力见地打开了后座车门,季沉去后备箱放行李。
回到副驾驶位,季沉不动声色地朝后座看了眼,发现脸色沉郁眉间带着倦怠之色的老板此刻正低头看着手机,手指轻拢着自己的眉心。
他皱着眉,眉心堆叠起褶皱。
刚刚在飞机上,季沉特地给老板叫了飞机餐,穿着职业套裙的空姐将餐食端过来,得体的裙子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之前没看见顾寒生,这会儿乍然一看到,这空姐心头悸动不已。
显然,她是认识顾寒生的。
送餐时,空姐难以抑制脸上的激动,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然而,坐在位置上安静翻着财经杂志的男人头也没抬,光影勾勒出他俊逸的侧颜轮廓,他只看了一眼那菜饭,便淡漠地落下两字:“拿走。”
淡淡的两个字,带着他一惯的强势,甚至有在至臻时发号施令的意味。
全然跟礼貌无关,甚至还有些不近人情,若是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大概会觉得这人没有教养。
但此刻,这个没有“教养”的人是顾寒生,那就另当别论了。
空姐没走,倾慕的眼神太过于明显,她在劝他吃饭,顾寒生原本情绪就不佳,季沉在一旁见了,赶在老板发脾气之前忙让这空姐走了。
空姐依依不舍,但也没办法。
往回走的路上,空姐脸上兴奋的笑快要溢出来了,如果没错的话,她等会儿肯定会浓墨重彩地跟同伴炫耀一下刚刚这场遇见。
之后,季沉再不敢喊人来打扰顾寒生。
但本身胃上就有毛病的人,接连两顿都没吃东西,身体就真的不会出毛病吗?
老板在飞机上手掌就一直放在胃所在的位置,想来肯定有些不舒服。
所以季沉在前座回头,向顾寒生提议:“先生,下榻的酒店附近有一家私人菜馆不错,时间不早了,您看我们先用餐再回酒店……”
然而,后座的人有听他说话吗?
季沉见顾寒生盯着手机看,没多时拨出了一个电话,然后便神色淡然地看着窗外,哪里分了一分半分心思给季沉?
毫无疑问,顾寒生这皱紧的眉来自手机上这个电话。
那是晚上19点的时候,零号公馆女管家上楼去叫女主人吃晚餐,但却迟迟敲不开卧室的门,于是她慌乱了,她给顾寒生打电话。
一连好几通,对方都在关机状态。
这会儿八点四十左右,顾寒生坐在车后座,手指淡淡拢着眉心,另外一只手握着手机放在耳边,他在给曲桉回电话。
那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起。
“先生……”
“太太怎么了?”
曲桉若没有事,平常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而之前手机里好几通未接来电,这说明她不仅有事,说不定还是要紧事。
而这事,顾寒生不用想,肯定事出凉纾。
曲桉拿着电话离开餐厅走到客厅里,听闻电话里顾寒生的声音,她回头朝餐厅里看了一眼,接近晚上九点,明亮的光线下,有女子正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用餐。
隔着镂空的古典置物架,女子侧脸线条柔和,低头吃东西时,脖颈纤长白皙,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气质。
曲桉一颗心忽地就静了。
她无声地弯起一抹笑,对着电话那头道:“太太没事,之前打电话是太太想问问您回不回来用晚餐,没有别的事。”
曲桉藏了自己的心思,她盼着两人的关系能好一些。
但电话那头是顾寒生,他是何等精明的人。
有些事除非他自己不拆穿,否则很难逃脱他的眼。
问他是否回去吃晚餐,这电话她大可以亲自打,不必假借曲桉的手。
另外,他是否回来用晚餐这事,值得曲桉大费周章地拨打不下十个电话?
但这些,顾寒生统统不说。
他左手掌按了按自己的胃部,嗓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哑意,淡淡说:“挂了吧。”
曲桉听着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她有些懵,顾先生性情捉摸不定,真是让人看不透。
她本没打算自己能将这十几通未接来电给糊弄过去,已经做好了跟他坦白的心理准备,但没承想电话那头的人只轻描淡写地问了问太太怎么了便作罢。
再没有多余的只言片语。
餐厅里,凉纾在唤曲桉的名字。
曲桉走过去,就见她正拿着餐巾擦嘴角,伸手指着桌上某道菜,“这个菜咸了些。”
曲桉刚想说话,凉纾起身,一路朝客厅里去,一边说,“我上楼去了。”
十点左右时,曲桉端着牛奶上楼。
卧室里,光线明亮。
凉纾正躺在落地窗前的睡踏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曲桉走近了才发现,她手里是一本日历。
“太太,该喝牛奶了。”
此刻,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傍晚时分发生的事。
当时凉纾指着心口的位置说她痛,说她难受,曲桉当然不知道她痛什么,起身便要出去给医生打电话。
但她还没走出卧室,便又听到凉纾在身后叫住她,曲桉回头,就又听她说:“不看医生了,我想吃点东西,好吗?”
她本没病,何需看医生?
她只是很惶恐,很震惊,很慌乱,有多久没这样为一个“外人”心痛过了?
在此前,她几乎所有的悲喜都跟一个叫江平生的人有关。
江平生不分昼夜地打工,只为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他是优秀的虞大学子,前程无可限量,但他为了钱,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还是最廉价的劳动力。
炎炎烈日,工地上,凉纾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着凌乱的工地上正在扛水泥的人,他一张脸暴露在太阳下,有汗水顺着他坚毅的下巴往下滚落,顺着他的肩颈,浸湿他的t恤衫。
他跟那些言情小说偶像剧里描述的男子不同,书上剧中瞒着女朋友去工地上打工的大男孩,多是弱不禁风,扛一袋水搬几块砖就体力不支但却要咬牙坚持的那一类型。
但江平生不是。
他常年健身,有体力更有毅力,一袋五十公斤的水泥他扛起来轻轻松松。
可身形高大的大男孩还是被压弯了肩膀,他穿过细密的扬尘,踩着脚下凌乱危险的建渣,扛着两袋水泥往前走,光影落在他脸上,显得他面容更坚毅俊朗。
他回身搬第二次的时候凉纾从阴影处走上前去,那些迷人眼睛的烟尘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站在江平生身后,喊他的名字。
江平生没听到,是一旁的工友提醒他的,工友朝他挤眉,“小伙子,那是你女朋友啊,可真是好看!”
男子眉头皱起,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凉纾已经走到他身边了。
江平生微微叹了一口气,“阿纾,你怎么来了?”
凉纾不说话,只默默地撑开伞举在他的头顶。
等江平生放好这两袋水泥,凉纾伸手去擦他脸上的脏污,却被江平生给避开,他笑了笑,牙齿显得格外地白,“别担心我,也别心疼我,搬这些东西不辛苦的。”
凉纾倔强地抿着唇,半晌,有眼泪在她眼睛里打转。
她扔了手中的伞,上前去抱紧他,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汗味和水泥刺鼻的味道,却什么话都没说。
怎么可能不辛苦呢?
江平生在说话安慰她,而凉纾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心脏正在为这个叫江平生的人痛。
江平生出车祸,她痛。
江平生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她痛。
凉纾整夜整夜地守着他,他在医院熬了半个月,期间没有醒过一次,但凉纾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目睹了自他紧闭的眼皮之下滚落的泪水。
她曾鬼迷心窍地俯身吃过那眼泪,是温热的。
江平生死了,她痛。
她弄丢了他的东西,她不顾严寒暴雨翻遍了医院的垃圾桶也要找到,她痛。
而之后这几年,她痛苦吗?
也痛苦,但不曾像之前那样,凉纾以为江平生带走了她最极致的喜怒哀乐,所以此后的她,笑是凉薄,悲是淡漠。
可如今,她的丈夫,一个叫顾寒生的人,逼出她的尘封许久的心脏。
他凭什么?
凉纾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本没有做错什么,吃避孕药,以她跟顾寒生目前的情况来看,对自己对他都好。
她快速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安然地坐在餐厅吃饭。
然后像往常一样,在零号公馆上下转一转消食,再晚些就回卧室收拾。
此刻,凉纾将手中正在看的日历递给曲桉,另外一只手接过曲桉手中的牛奶,她低头慢慢喝着,眸子淡淡地看着窗外。
曲桉将日历放在一旁的矮桌上,眼神不经意地扫过,看到2017年1月27号这个日期被红色的笔圈了出来。
那是2016年旧历年底的除夕夜。
而今天是2016年12月27日,距离除夕新年,刚刚好整整一个月。
这天晚上凉纾放下手机时收到了一条微信好友请求。
来自通讯录的联系人,她的大学好友:陈羡。
她顺手点了同意,那头的消息很快就过来。
没有什么客套的寒暄,只打了一串字,陈羡问她:咱们有一个大学群,大家都在里面,今日有人说起你,问我知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让我拉你进群,你进吗?
凉纾眉头不动声色地皱起,大学时,她向来特立独行,也孤僻,在班里也几乎没什么存在感,这些人为何会突然间说她?
不等凉纾主动问,陈羡就说:班里要举行一场同学会,班长在统计人员名单,阿纾,你进群吗?
凉纾思忖了片刻,其实她无需给自己生活增添什么色彩,她甚至对未来是充满绝望的,大学群,不进也罢。
但对于陈羡,她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这个大学期间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如果是陈羡邀请她,那么她愿意进。
至于同学聚会,再说吧。
于是凉纾应了。
当年的金融专业人数众多,分设好几个班,他们是金融一班,班级人数不算多,三四十人。
而当时为何会选择金融呢?
凉纾那时候也不赖,她的大学虽然比不上虞大,但是在虞城排名前十。
但是金融专业,基本上都是些富家子弟,毕业后少不了要经营家族企业。
而凉纾呢,纯粹是为了满足梅姨妈的愿望。
陈羡将她的名片推给了班长,这晚,她被班长拉进大学同学群,她无意参与这些人的讨论,进群之后便关闭手机,睡觉了。
凉纾进群之后,有人艾特了这个id并且发言:这位同学,记得将备注改成自己的名字,顺便跟大家打个招呼呗。
底下有几个人在附和,有人在猜测这个人是谁。
但好几分钟过后,这个id并没有改备注,也没有发言。
同学甲:搞什么啊?话都不说的。
同学乙:啧啧,好歹跟大家打个招呼啊。
同学丙:呃……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同学甲:你倒是快讲啊。
同学丙:嗯……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一个人。后面配了一个思考状的表情。
当事人不出来,大家也不自讨没趣,话题转变得很快,很快就说其他事去了。
又过了会儿,女班长才出来说话,她打着圆场,说:不好意思各位,才忙完,刚刚进来的是咱们班的高冷女神,凉纾,大家欢迎。
然后底下突然就没声了,十分默契。
隔天凉纾起床无意间想起这件事,点开微信,有好几条好友请求,凉纾一一同意,然后点进群,将消息给屏蔽了。
也没看群里有些什么内容,做完这一切,就退出了出来。
现在是早上八点半接近九点,凉纾看着安安静静的手机,翻出了顾寒生的电话,却没有拨过去。
洗漱完下楼吃早餐。
用完早餐,曲桉见她心情还不错,就抱着一个快递样子的包装盒走过来,她笑盈盈地开口,“太太,这箱子昨天下午就到了,说是给您的,您收着吧。”
她没接,只是看着,“谁送来的?”
“好像是先生吩咐的,说要您亲自拆开呢,”顿了顿,曲桉猛地想起什么,她补充道,“季助理打电话来说先生这两日出差。”
顾寒生让送来的?
凉纾抱着箱子朝楼上走。
卧室里,她将这个箱子搁放在梳妆台上,站在旁边盯了好一阵。
她想不出来里面会是什么东西。
……
她没有立马拆开,去了一趟更衣室换衣服。
那两套婚纱还在挂在一旁,想到昨天的事,凉纾心有所动,所以不愿再看。
眼神一转,却看到了他放在一旁的那件烟灰色的衬衫,是她给他买的,这下凉纾心头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难道昨天拍两人的日常照片,他是打算穿这件衣服的吗?
想到这里,凉纾离开衣帽间,拿着剪刀走到梳妆台前准备拆包裹。
12月28日上午,凉纾拆了顾寒生吩咐人送过来的一个箱子。
里面的内容出乎她的意料。
该怎么形容她心里的震惊跟惊讶呢?
那是满满一整箱的计生用品。
同一个大小,却是不同的牌子,还有不同的……口味。
凉纾有些手足无措地低头盯着这里面的东西,心里却连连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