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要下车换辇,而孟芫又是闺中娇客,倪氏亲手给孟芫戴了兜帽。
虽说以侯府规矩,万不会让男仆们随意出来冲撞客人,但倪氏对慕家充满了戒心,宁可小心为上。
如意跟在倪氏身侧,一边引路一边和她们母女俩寒暄,不外乎谈及慕府对倪氏和孟芫的企盼之意。
一行人穿门过院,不大会儿就来到了一处绿意如炽的院子前。
倪氏留意过来路,知道这院子不是正院,但却是所见最轩敞的一处,猜想应是到了地方,这才命孟芫自行除去围帽,也好整理仪容进门见礼。
待母女俩站了门口,刚想抬步而入,打内里却迎面走来一位身形昂藏的年轻郎君。
他头顶束着雕空乌金玉冠,身着四爪龙鳞的玄色蟒袍,金跨带的玉扣在晨光之下泛着耀目的光芒,连着每一步踏下似乎都带着不凡之势……
然而,这人尽管有着如天人一般的身姿容貌,却生了一双令人胆寒的眸子,如寒鸦漆黑的瞳孔里,正射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寒芒,似酷暑里的霜刃,能生生将人激出一身冷汗。
此刻,这双眼正一瞬不瞬打量着拦住他去路的母女。
孟芫感觉腔子里的血似乎一瞬间冲向了头顶,令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想不到这辈子的第一次重逢竟来的如此之快。
慕淮,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吗?
第10章 【流云璧】
孟芫抑制不住内心的波动,也顾不得死命盯着个外男看会不会被认做失礼,她只迫切想从慕淮的一行一止、举手投足间捕捉到些许蛛丝马迹,以证明他也同自己一般,是带着往生记忆重归而来。
对面的人似有所觉,将原本停驻在倪氏身上的关注稍做偏移,但立即又转向负责引路的如意。
如意十分讶异此刻会在祖太夫人的三思堂碰上慕淮,忙不迭蹲身施礼,“侯爷安好。”
慕淮只摆了摆手,随即跨步便要继续朝外走。
如意犹豫一瞬,又轻声代两边人引荐,“侯爷,这两位是承平侯府主母倪夫人和她府上八姑娘,今日受邀来赴祖太夫人的流花宴。”
原本一脸寡淡的慕淮这才露出碰面以来第一个情绪,他如墨横眉微微轻挑,随后嘴角强扯出个弧度,又几乎在一瞬消弭于无形,而那犀利眸色仍是一片生冷,似乎诠释了方才那个“笑意”有多不情愿。
“倪夫人,孟姑娘。”
他假笑不出,索性仍板着脸,只颔首作礼,不寒暄不打听不好奇,且尽了礼数后不再留恋,又朝外行去。
倪氏本想要寒暄攀谈两句窥他心性的,结果话到嘴边,那人已经打身侧掠了过去!
如意面有尴尬,赶忙解释,“侯爷在宫中盘桓了两日,今早才归府,应是给祖太夫人和太夫人问过安,还急着出门,还请夫人您容谅。”
一来解释了慕淮行色匆匆的原因,二来以证慕府并非事先安排他和孟芫两个人仓促相见。
倪氏虽稍有不满,但也不会因此小事就借题发挥,只点点头,由着如意继续往深处领。
孟芫原本翻滚的心绪登时冷静下来。
她方才除了漠然,没从慕淮眼里读到任何情绪,更遑论失而复得的喜悦。
是了,哪有那般凑巧的事,一个两个都如她一般侥幸重活一回。
以慕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秉性,头回见个外府来做客的女眷,态度冷淡些再正常不过,没有视而不见就已算做足了面子。
孟芫默默安慰自己,这事急不得,往后的日子还长,可又忍不住回头望向身后那人离开的方向。
冷不防,正碰上一双打量的目光。四目相对,将她偷窥的一幕捉了现形。
孟芫吓得赶忙转过身,只觉胸口的跳动噗通噗通震荡地不休,似乎稍不小心,就会从口中跳了出去。她赶忙捂住平复,疾走几步跟上前头的倪氏和秦娘子。
门外那人仍立在原地,前一刻还若有所思,随即倏地笑了——不是方才的皮笑肉不笑,而是带了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和纵容。
慕淮反应过来,摸了摸嘴角,不禁再次陷入了思考。
近来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梦,以至于自己许多行止都和往日大相径庭了,偶尔又会觉得很多没经历过的事、没见过的人似曾相识。
想来是最近急件要案太多,休息不足的缘故吧……
想到这里,他抬步往自己的二进正院行去,今日即将动身往蕲州缉拿在逃的前容恩侯商光霁,须责令小厮寒星尽快替他打点好行囊,若是这趟差使顺利,就不至错过十日后,祖母她老人家六十的整寿。
顾氏祖太夫人携着她儿媳符氏太夫人已经在堂屋里用过了一盏茶。
福宜山的九窨白华小团饼,皇宫大内一年统共也只能得三五斤,市面上更是有市无价、轻易见寻不着。
慕府所藏这几两,还是上个月慕淮办差得力,皇帝额外恩赏的爱物。
如今既是为慕淮奔忙,正好被顾氏拿出来待客。
孟芫行到门口便嗅到了扑面而来的茶气,是十年间再没品过的香茗,隐约混着顾氏祖母惯用的安神果木熏。
孟芫原本还因方才那场猝不及防的冷遇而失落,这会儿一想到堂内的人,不觉又在脸上挂上两个浅浅的梨涡,是从心里往外止不住的笑意。
有生之年还能和老祖宗捧茶共叙天伦,真好!
门口守着的小丫头见贵客行至檐下,分左右将剔透的寒冰石珠帘挽起,登时一阵哗啦啦的悦耳脆响,如意又引着倪氏和孟芫缓步来到内堂。
屋子里的女使正拿话哄顾氏开怀,恰提及方才出门的慕侯,“侯爷此番又立了大功,从宫里赐下的封赏堆在正院,先时僻出来的小库房怕是盛放不下呢……”
倪氏听个尾音儿,没有半分艳羡,反而心里惴惴,今上待慕家的隆恩之盛,早已令无数言官口诛笔伐,至如今却是愈演愈烈,御史台的端公们白费了笔墨,只能背地里骂慕侯是残害忠良的奸佞小人。
就连慕家这一笔笔不菲的恩赏,也大都是慕淮抄家灭门得来的横财,仔细一想,天家也不过拿官路做了人情。
倪氏这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毕竟孟家身份尴尬、曾是前朝降臣,全赖本朝开国时献上传国玉玺才得以封侯,若被当今御座上的人疑心,一个不好就是阖家身死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