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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犹缩在树荫底下,躲避这八月胜火的骄阳。明明已经过了立秋,也早不是正午,还是这么熬人。难道说是因为她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今天是多少来着?丙申月庚午日,冲甲子煞北,开执位,星宿室火猪,宜嫁娶、纳采、定盟、开光,忌入宅、上梁、入殓、造屋、探病——
行吧,全都与她犯冲。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天不得不出门,还得赶早。
风犹低头看一眼脚边被串在绝壁松死枝上的女人:“你还死不死?我赶时间。”
女人双眼突出到了极致,勉强张了张嘴,只冒出一滩血沫。胸口被张牙舞爪的枯枝从背部穿透,疼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别想了,不会有人来救你的。”风犹将吹到额前的头发甩回身后,眉眼含笑,“工作日一个人翘班出来攀岩,啧啧啧,要是掉下去摔成肉酱也就没我什么事了。没想到竟然被它接住,那就怪不得我了。再者,你都能看见我了,就别挣扎了。”
濒死的人当然一个字也没听清,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只隐约注意到那个半透明的人形的东西飘悠悠来到她身边。
山巅的风真冷啊。
风犹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运气,她都有多久没穿过人皮了?身为一只画皮鬼,这话说出去都丢人。
也怪不得她嘛。阴司现在管得严,她虽然算不上公职人员,但也是挂了名的,比不得孤魂野鬼自在。
况且孤魂野鬼都不敢那么猖狂了,万一被人类发现,下头的追究起来,罪名可比杀个把人大多了。
人类科技这么发达,病死的、重伤的、被杀的,基本都能第一时间入殓火化。即使没有,遍地的摄像头也让她不敢随便拖个带着致命伤的尸体上街。
虽然说意外留有全尸的人未必没有,不过眼巴巴等着穿新衣服的可不止她一个。她这种能在家呆着绝对不出门的宅鬼,怎么可能抢得过那群卷王?
不过今天嘛,算她好运喽。这女人虽然胸口穿了个大洞,但悬崖上面就有她的装备。她看过了,里面有换洗衣服。暂时挡起来,坚持个一天半天的,不成问题。
风犹伸出手去,准备等她一咽气,就把这身漂亮的皮撕下来,剩下的心肝还可以当零嘴。
风云陡变,高霭遮天蔽日,林鸟惊飞,紫莹莹一道雷霆从举头三尺劈下,那电光比她腰还粗,直指风犹天灵盖。
“五雷天心正法?!”风犹反应极快,立即抽手后退,浅金色的光晕将她笼罩其中,阻隔天雷余威。袖中甩出一杆尺余长的短棍,她仅退开三尺,便仰首瞪向云层中忽明忽暗的人影:“雷部哪儿来的这么不懂规矩的小辈?”
那人影没有回话,风犹眉头紧皱,懒得同他多费口舌,再度扑向尸首——这会儿功夫那女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这一次,雷霆触发在她侵入尸体的瞬间。
紫色。风犹视野里只剩下这个,听觉、嗅觉、触觉全面丧失。凭借经验,她判断那雷霆劈断了枯枝,她、尸体、凶器一起坠落。
失去意识的瞬间,风犹脑海里只剩下四个大字:
“钓鱼执法!”
漫天繁星更替骄阳烈火,满月已上中天,天高云淡,鱼跃虫鸣。
风犹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美景,而这只能证明一件事,她迟到了。
丙申月庚午日,阴历七月十四,中元节的前一天。今夜鬼门大开,地官赦罪。
阴司的鬼有家的回家,没家的逛街,凡间烧给亲友的快递多不胜数,攒够了功德或是销尽了业力的都会在今天归入档案。
简而言之,忙,今天忙死了,她也不例外。无数鬼魂发配六道,走奈何桥,忘却前尘,重入轮回。她身为孟婆汤庄的学徒之一,要是胆敢旷工,师傅能活撕了她——物理意义上。
十四正赶上她轮休,才能跑出来逛逛,谁知道碰上这倒霉事。让她知道是雷部的哪个小兔崽子,一定告他一状,扣他年终奖。
不过,那雷好像有点……
“喂,老崔头,开工了没有?”电话接通,不等对面开口,风犹率先问道。
“还有四分三十二秒。”老前辈本要说的话被噎回去,只好回答,“你跑哪儿去了?竟然敢中元节迟到?”
“一言难尽。”风犹咂了咂嘴,“先挂了,我能不能到可全看你的宝贝好不好用了。”
“什么宝贝?”崔钰眉头紧皱,隐约有不好的预感,然而还不等他想明白,对面已经挂了电话。
垫在鞋底的两条黑漆漆的判官笔已经化作利刃,像立于冰面一样冲破空气,随着风犹的动作将她送出千米之外。
狂风呼啸,没有人注意到夜空划过的鬼魅,只有月光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锋利阴影。
风犹从没觉得泰山这么远,虽然这已经是离她最近的入口了,但即使在她暴殄天物和全力施为的情况下,也还是足足跑了五分钟才到鬼门关。
鬼影重重,阴风阵阵,鬼门关已经大开。四处皆是难掩喜色的鬼魂,今夜
', ' ')('他们可以脱去枷锁,暂得自由。
风犹不自觉深吸一口气,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又因指尖触碰到的冰凉而不得不系回去。
她咳了两声,跟门口的鬼吏打过招呼,忙冲向她的工位。
鬼门关、三生石、黄泉路、鬼判殿、孽镜台、天子殿、望乡台、转轮殿、背阴山、十八层地狱、枉死城、奈何桥、六道轮回。
这条转生之路她已经走了十六万两千遍,此后还要走不止十六万两千遍。她太熟悉了,熟到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六道的门。
但她一次都没有真正走完,也永远不可能有走完的资格,她很清楚。
风犹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矫情心思,她已经很多年不去想毫无意义的事了,尤其还是在挨师傅的骂之前。
她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就像她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
比如当她走过孽镜台,甚至还有闲心停下来整理制服和新捡到的皮。
她一点都不意外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男人的脸,真的。
风犹缓缓吐出一口气,正视镜中自己的倒影。金霞九云冠,紫绶绛绡衣,钢鞭倒提,无一不是仙人之姿,却偏偏满身闪瞎眼的零碎饰品。如果她没看错,那都是钻石。
忍不住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风犹再三确认四周除了吓尿了的鬼魂就是烦不胜烦的鬼差,没有一个注意到她,这才对着镜中开口:“喂,那花雀儿,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孽镜有什么好看?兄弟有话问你。”
男人这才从镜中幻象收回好奇的目光,不屑瞥她一眼:“我跟你这画皮鬼没什么话好说。”
“况且......”男人拉长了声调,狭长的双眼微微上挑,嘴角牵起半个笑容,“你也快死了——魂飞魄散。”
“你在说什么蠢话?!”风犹眉头皱起,却不认为他说的是假话。这里可是孽镜台,做过的一切恶事都会在镜中显现,而她可没在孽镜中看到这句。
自己与对方心中的恶念在镜面交融,信息太多太驳杂。那些她根本没当回事的恶意也都化作幻象层层叠叠向她压来,短时间内她根本不可能找到想要的,但——
“你叫什么名字?”风犹目光死死盯在某处,沉声问道。
男人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了然轻笑:“贫道,陵光。”
“陵光,陵光......”风犹头脑正在飞速运转,“我绝对听过这个名字,就在最近。他不是雷部正神,那三十六个赌鬼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起来。但那么变态的五雷法,不可能跟雷部没关系。”
泰山之外雷声不绝,即使隔着厚厚的鬼门关,风犹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正常来说不应该......
“草,原来是你!”风犹猛然想起了他的来历。因他太过低调,常年闭关不出,风犹自打成形以来也只听过几次他的名字,当然是一面都没见过,更怪不得孽镜都没能照出多少他的经历。
朱雀遗腹,金乌孵化,得日光而育,天生仙体自然无罪无孽,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之徒五雷法自然得心应手。
偏偏是这个天之骄子,焚了蟠桃园,轰了南天门,掀了凌霄宝殿,搅得三十三天不得安宁。
领法旨,着七月十五中元以五雷轰顶之刑,至形神俱灭。
还不等风犹做出反应,三十三天之上天罚降下,穿透天庭人间地府三界,正中她的天灵盖。
雷霆一道接着一道,将她的皮囊、魂魄,连带孽镜中的万千幻象一起,轰成碎屑齑粉。
这一次她骂人的念头都来不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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