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像我背上这北辰氏的龙骨,像你这个战士成为了君王。」好似是中了会引人神智不清的幻罗咒般,北辰皓摇了摇头,闭眼微笑着说出他平时完全不会说的话:「可路总是自己选择的。等你回过头来看,会发现这一切,原来都是自己造成的,全都是自己选择的。」
自己造成的。自己选择的。如果自己当初参与储位之争,而非坐壁上观毫不关心,相残于兄长亲戚,最后不敌身死败亡,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是吗?察度呆呆地想着。
没想到他阴错阳差,误插柳成荫,终登这塞上九极之位。
察度突然觉得一阵阵的心寒。他还是靠着兄长相争,不死便残才活下来的。
当静默的命运开口说话,一锤定音,只是要让你知道,你没有反对的余地。
「……那你呢?」
北辰号再次摇摇头,答非所问:「虽非我愿,但不后悔,也不退却。」
※※
北辰皓很强。
他用一手进退得宜的枪法,雷霆骤雨,大败无数柔然男儿,连察度都只勉强打赢他。他手撑在大刀上气喘呼呼,心里很清楚,是北辰皓瞧着他柔然汗王的身分,不忍心下面子伤两方和平,顺他刀势让枪以最小损伤飞出去,插在地上,然后从容微笑着拱手作揖,直称汗王见教。
像是五陵年少狭路相逢,英雄相惜,他俩当晚就全力战了个痛快。
结果察度毫无意外地输得很惨……不过这是他登基之后唯一一次笑得这幺开心、毫无顾忌。
柊宁太子的枪确实有如骤雨雷霆,还比当时在演武场上快了许多──混帐果然有留一手──专拣人要害软肋,一出手就是无数刺击,速度快得防不胜防。可防御的时候却从容得像能把人磨死,只为等一个一枪夺命的机会。他无数次出手都被他寻着间隙一枪击破。
进则退,收则放,恰到好处,却兇险无比,逼得人只有退后,不能正面迎上。
「我去,你速度怎幺这幺快啊!」
「挥枪千下,每日不断。所谓兵贵神速,便是如此道理。」北辰皓的笑容亦比平时张扬许多,「你也很强。」他朝察度伸出手,后者借力,站起身。
北辰皓这个四国人居然比他还高,武功高强又深沉谦和……察度有点郁闷。
「什幺都被你比下去了……」
「此言差矣。」北辰皓摇了摇头,「你比我有勇气。你毫无畏惧地接下了这汗王之位,稳固政局,震慑诸侯,毫不犹豫。」
「不若我优柔寡断,老是为羁绊所阻,一直想着万全之策,迟疑不前……君子行止,自该有所分寸,我却是思虑过甚了……」
「察度,我是羡慕你的。」
他一时间好像迷离在他的笑容里,直到北辰皓伸手,修长的手指拍过他的肩头,拂落一片尘土,察度才回过神来,为自己的恍惚胀红了脸。
「……有什幺好羡慕的。」
「我说有,便是有。你怎幺着?」那厢北辰皓的笑容居然带着点轻佻。尔后以枪抵地,远望草原一片漠漠无边,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便见牛羊。
※※
他从未想过北辰皓展现的永远不是他的全部,而只是他愿意展现的。
见过北辰氏异术的人就要死。他看着满地尸体,想着自己可能是个例外。
又是纵马并辔而行,之后在一个随从都没有情况下遇袭,数十个黑衣人逼近。他身上有武器没错,但是无法保证能够杀出重围,情急之下忍不住侧首看了看他。
「察度,下马!」他低喝,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察度当机立断翻下马,下意识觉得一族之长如此信任他国储君并不是件好事,转眼间北辰皓也已落了地,长枪金乌划地为圆,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快得他无法置信──顷刻他已被困在一个透明的小型结界中,他能清楚地看见外头,却无法出去,黑衣人也没办法攻击到他。
「……抱歉,察度,这些人并非寻常刺客,恐怕我是没办法留活口给你审讯了……尚祈见谅,陛下。」北辰皓隔着薄薄的一层结界跟他说话,低声而清晰,察度短促地点了下头。
他持着的那柄枪居然颤颤地闪烁着隐隐约约的浅金辉光──不是烈日折射而是自体生发──柊宁的储君面色如铁,手中捏诀,灿然金芒在他指尖一个微小的爆炸引起周围空间的震荡,朝他聚拢的黑衣人齐齐被震开,很快地又稳住身形要杀来,但是这已经给了那雷霆骤雨足够的时间消灭一切。
察度很难相信自己看见了什幺──速度太快了很容易导致他认为是自己眼晕──他只看见那簇浅金,不张扬但杀意瀰漫的锐光在一片黑色间穿行,鲜血不知何时已经瓢泼在地,染在翠地上刺痛眼睛。偶尔会看见金乌长枪顺着诡秘却毫无违和的势头划开头顶碧蓝的天空,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有如时间静止,所有黑衣人在北辰皓面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无助地被划开喉咙,刺穿胸口,无法置信地一个个倒下,直到全数灭顶。
察度看见那抹锐意再最后一个人倒下后停了下来,从心脏受到重创的胸膛上拔起浴血的长枪,在不远处朝他望了过来,金乌半圆再画,结界消去。两人相视,一时无语,隔着并不算近的距离他还能看见他沾染到他脸颊上的鲜血滴落。
好像还看见北辰皓,缓缓地笑了,然后提枪,不紧不慢地朝他走去。
※※
察度猛然在大帐中惊醒。满头冷汗,明明回到现实中却有种无比失落的感觉。
已经十六年了。
他想起今日傍晚宴饮上那位柊宁的东宫。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眉目之间隐约有些像他,神容秀致,带着尚未发育完全的中性美,不同于她父亲的是她穿了一身黑衣,眉头深锁而心事重重,好像还学不会掩藏。
北辰沐曦的闪避动作彷彿是当年的北辰皓,只是速度快慢的差别而已,方法一模一样,很明显这个小女孩还需要修行,才能比得上她的父亲。北辰皓是游刃有余地扫蕩,她谨慎被动地出手。
不过真的很像啊。无论明不明显,那种从血液中透出的抑郁。
他着丝绸里衣从被褥中起身,无视伏在脚边惊恐地喊着陛下的僕奴,只是穿过宽大的、层层叠叠纱幔隔出的巨大帐篷,掀开帐门,仰望漆黑的夜空。
北辰一如既往,君临太阳离去后的苍穹,在无数星子中熠熠煌煌。
〈外卷?塞外北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