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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卷》柒,孽障(2 / 2)

「我不知道……狠不下心。」他摇了摇头,动作大得我都看得清楚,即使在黑暗中,「有一回我从竹斋离开,远远地,在沿廊上,我就听见三殿下的声音……走近之后我便看见一群宫女拉着三殿下,要阻止她扑向四殿下,她指着四殿下的鼻头狠狠地骂着,用词甚是难听……尔后我才知晓,在我入宫前一阵子,四殿下和六殿下游玩时,那孩子失足跌落池子里淹死了,整个皇宫明里暗里都指着四殿下,说都是她的错,是她的煞气所致……」

「那时殿下才不过十一岁啊……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三殿下面前,一言不发地承受了她所有的汙言秽语,垂着眼。为何,明明只是个孩子……却因孽凤之名担此诬枉……」

宫墨歆的声音很轻柔,但他所诉说的故事却将我压入令人窒息的水中直至灭顶,沉重地让人不能呼吸。

命运到底为什幺可以这幺残忍地对待这幺一个小鬼?孽障孽障孽障每个人都说她是孽障是妖魔是被诅咒的孩子,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嫌恶恐惧害怕厌恨,每个人见到她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每个人见到她都避而远之拒于千里。就算北辰皓和那个淑妃护着她又怎幺样?在所有人的眼里,她就是一个怪物,一个汙点,一个罪恶,一个不该存在的生命。

我抬起有些麻木的手,看着腕上那些伤痕,即使黑暗阻挡了视线,我却彷彿还能看见那一条条的创口因为被刀刃划开而流出鲜血,蜿蜒在这细弱的手上,皮开肉绽。这是一个孩子想哭却不能的悲鸣,她绝望地被孤立,她绝望地想要证明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但是她却绝望地发现没有人肯听她、相信她说的话,只因为自己一出生就被扣上了不祥的帽子。

眼前忽然变得模糊,我用力把眼睛里阻碍视线的玩意儿抹掉。

这个世界仇视她……所以她选择离开。

「……总是有继续活着都没办法改变的事。」

「如同你我?」他苦笑起来。

「嗯哼,没退路了。」我哼了声,「不过为这些破事死掉挺不值得的,还是对老天骂声太监然后继续活下去吧──唉,我好累。」我直接向后躺倒,手枕在脑下,望着一片漆黑的房顶,然后问他,「你睡不睡?如果嫌我烦的话我只好等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了。」

「……无妨,本是我强留妳的。」身边一阵窸窣,白色的身影也躺平了,在我旁边。

「总感觉明天会发生什幺事情……」我咕哝了句。

──北辰沐曦,妳现在……在哪里?投胎了吗?还是到我那边去了?

无论妳在哪里,都请忘了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吧……反正现在有人替妳扛着……我。

啐,我有点想打当初带我来的白衣男了……要是他现在出现在我眼前,我一定会踹他好几脚洩愤。

见鬼的既来之则安之,我就相信这六个字吧,即使他娘的老套至极。

※※

眼睛有点痛,像是被什幺东西刺到,我的意识有点朦胧,但痛觉这种感觉就是特别清晰,我拧起眉,挪着身体要移开那个会刺我眼睛的东西,滚到某个地方,忽然腰部下方一腾空──

砰!

「……靠……我靠……草尼马啊……」我不知道除了飙髒话外还可以有什幺反应。

是的我摔到床下了没错。撞处正中骨盆,非常痛这就不用讲了是废话……好吧,我庆幸一下撞到的不是脑袋瓜子,不然现在就头破血流,脚着地基本上不可能……算了扯远了。

怎幺搞得,一大早就发生这种事……我扶着腰坐了起来,一抬头就看见宫墨歆的脑袋出现在床边,有点迷迷糊糊地看着我,那头白髮杂乱得不行啊。

「……你瞧我干什幺,继续睡去,我走了。」这一摔让我睡意全消。

他「唔」了一声就埋回去被窝里,脸都不见了。我瞇着眼睛看旁边的窗户,混蛋原来是太阳照进来了!都几点啦!

瞥了一眼床上,宫墨歆睡得很香,简直旁若无人……而且不得不说,样子挺难看的,睡得衣衫凌乱到底是什幺技能?我觉得根本就是一堆布盖在他身上,臭小子还抱着枕头横在床上,我掉下床可能跟他也有很大的关係,思及昨夜一番折腾后我哪睡那幺外面,肯定是被踢!

看样子他是个起床困难户啊……睡了就爬不起来。

我拖着刚起床还没弄好的毛躁长髮要离开他的寝间,就在门口遇到兰怡……兰英她姐。一早看见的是她我还有点不习惯。

「哦,早啊。」我随便说了一声,然后再问:「几时了?」

她低眉顺眼地躬身向我行礼,「卯时将过了,殿下。」然后顿了下,「奴婢替您梳洗梳洗,过会儿早朝完了,陛下要见您。」听见这事,我瞇起眼睛。北辰皓要见我?事出非常必有妖啊!

「……喔,不要裙子。」我的一贯要求。长裙已经很讨厌了,飘来飘去的长裙更讨厌。

好歹我也是个练武的(?),在这地方我大概只有什幺重要节日才会穿裙子绑头髮吧……总觉得很彆扭。

兰怡领我到一旁梳洗换衣,头髮随便绑,只要不失礼就好。那些绫罗绸缎穿在身上的感觉真的很……很複杂。其实我一直觉得柊宁的女子衣饰好像有改良过,大概也是韵贵妃的杰作之类的……感觉轻便很多,连裙裤这种玩意儿都有,我常穿的就是这个,有点像内搭裤,只是宽鬆了点。活动很方便。

打理好仪容,我看着面前一桌叫早膳的食物,摆满了各种菜色。但为什幺我有种在吃断头饭的感觉,最后的早餐吗……我觉得我等一下是要去见的是阎王而不是父皇。

我捧着一碗稀饭挟菜吃,有点食不知味的扒着,直到胃传来饱胀的感觉之后才将空了的晚放下,拿起一旁放着的手帕擦了擦嘴。

默默地看她们将东西收拾,不知道为什幺我心情有点複杂。昨天一时冲动居然还哭了,虽然只是掉几滴眼泪……大概是因为她的身体现在唯我所有,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殿下,早朝过了。」兰怡缓缓地走来,向我行了一个礼后说道。

「……那就走吧。」

沉默地跟着她穿越沿廊来到东宫的正门口,那里停着一辆马车……我仍然不发一语地进了车厢里头,方坐下马车便开始颠簸,身下这个软垫不知又是多少钱多少人多少时间才製成的高级品,多亏这玩意儿,就算有点颠,但也不会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我一手撑在窗框上,没有看外面,都是些千篇一律的亭台楼阁,说实在没什幺好看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停了,外头传来兰怡的声音:「殿下,勤业殿已到。」

我直接下了马车,忽略那只要搀扶我的手,脚下的靴子踩在青石板阶上发出声响,不知怎幺我觉得那声音特别刺耳。

「太女殿下,皇上已在御书房等候多时,请随奴婢来。」一个年长的宫女过来向我行礼,我应了声,跟着她走,环视着四周。

勤业殿是北辰皓的寝宫,听说寝殿和御书房只要走几步路就到了,很近。这是故意的设计吗?可以让皇帝勤劳一点之类的……我这一路跟她走过去都没看到什幺太监,大部分都是侍卫和宫女。其实东宫也是,一群下人几十个里面太监佔不到十分之一,而且年纪都偏长……难道整个皇宫的太监都很少?嗯,有待商榷。

她领我进入了一个……看起来和竹斋等级就是不一样的书房,富丽堂皇而且书类繁多,我瞄了几眼那些红漆木的柜子,还有标类别,真先进啊……穿过迴廊,宫女带我来到一个很大的空间,猝不及防,深沉的视线就从那在檀木桌案后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的皇帝,朝我直直而来,我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感觉冷汗自后颈流下。

宫女向他微微福身,说了些什幺我没注意,北辰皓挥挥手要她下去,她便从我身侧快速离开,我才想到自己还没行礼,正要单膝跪下,他却阻止了我,「别跪了吧。」

我觉得有种他在跟我攀关係装亲切的感觉,令人战战兢兢的,至少这时我面对他比他问我政事那次紧张,如临大敌啊……

「朕应当唤妳作曦儿,抑或书羽?」

我嘴角抽了一下,最近经历了一堆事情,现在被拆穿其实没有吓到我多少,他召我来果真就是要摊牌的幺。我果真还是太嫩了,随随便便就跟终文旭和宫墨歆说出实情,后者大概不可能会跟北辰皓说,应该是前者爆料的。

暗自先捏一把冷汗。这不是RPG或OnlineGame啊易书羽,不当心点真的会被做掉的。

「事已至斯朕也就挑明着说了。」他淡淡地看着我,「断魂散是朕赐予她的不错。」

「你怎幺能?她再怎幺……也是你女儿啊!」我忍不住反驳,中间找不到话去形容只好顿上好一顿。

他妈的,没想到还真是这样!北辰皓也忒狠了。

「那妳以为如何?」他嘲讽地笑着:「她从小就背负着那样不堪的名声,见着都是郁郁寡欢的模样。听下人们说还会挥刀自残……曦儿是静纯留下的孩子,朕虽然怜惜她,但卜测如此朕也无可奈何。这死,是曦儿自个儿向朕求的……她亲口说她生无可恋啊……」

我僵在原地听着这个悲剧。

难怪说要查谁下毒查到现在悄声无息,几乎已经为人所忘。

北辰沐曦自己求死?才十二岁?到底是什幺人可以将一个孩子逼入这样的绝境,让她连活下去的尊严和资格都抛弃,宁愿一死?是北辰沐灵?或者,是那个我现在只闻其名的宜妃?

北辰皓无疑是悲伤的,作为一个父亲,他不能护自己的女儿周全,他作为帝王唯一的仁慈就是给她想要的──一死了之。

死亡竟是他所剩无几的仁慈。

「你只因为那个卜辞就封她为东宫会不会太武断了?」那孽凤二字,怎幺听怎幺刺耳。

「自然还有依据。」他又自嘲地笑笑:「回去翻翻我宁史吧,妳会找到答案的。」

所以他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吗?难不成这件事和宫墨歆的叔叔也有干係?

柊宁是一个充满信仰的国家,但这幺依赖占卜没问题吗?不过似乎也未曾出过什幺亡国之灾又甚至……武帝一朝敦平之治后,我都没看到什幺盛世,是不许史官着墨在上头?亡国祸也就罢了,盛世也不许写?这算哪门子规矩?

已经三百年了,没走上坡也不走下坡……这到底是一个什幺样的国家?平稳得简直诡异。

「休要再想。就是想破了脑袋,妳也不会得到解答。」北辰皓的声音把我从自顾自的思绪中拉出,我抹了抹脸。

「也罢,未许天命如斯……往后,妳字便起做书羽罢,朕也替阳儿他们取个小字掩饰过去就是了。」他耸耸肩,看起来不很在意,「十日后妳就开始上竹斋习书。」

我立刻愁云惨雾。卧曹这真的啊习书什幺的……又要开始他娘的背书生涯了吗?混蛋这个烂世界我恨啊──

「别摆出那样儿,有妳烦的还在后头。」北辰皓一脸的看好戏,我打从心底鄙视他。

「但妳须得记着,无论妳承不承认,人前人后,朕都是你父皇,就凭妳现下的这『身体』里头流着朕的血。」他的语气认真起来,我听得绷紧了神经,点了点头。

是啊,只有认栽,好好地继续活下去了。

「这给妳。」北辰皓从一旁的锦盒旁取出了一个锦囊,明紫银线,华贵异常。我走上前去接过,「回去再打开,那是国师在曦儿中毒那日给朕的,是妳的卜辞,妳的,易书羽的。」他好像还怕我不信似的多强调了几遍。

「行了,妳走罢。」他挥了挥手要我退下。

「是。」我略僵硬地应了声,慢慢后退,转身离开。

※※

说真的我心情还挺複杂的,这锅粥搅得我胃疼。

走到竹斋,我在门前停了下来,身后跟着的兰怡猛然一顿,不然就要撞上我了。

「……嗯,妳下去吧。」我有点不耐烦。

兰怡应了声是。身后传来由近至远的脚步声,大概真走了,嗯,我需要一个人静静。

盘腿坐到炕上,我拿出了那个紫色的锦囊,拉开绳子,里头折着一张纸。

我的卜辞。

不是北辰沐曦,而是易书羽。

我将那张纸拿了出来,摊开阅读。

麟子多折终为王,凤凰浴火临天下。

我看着这玩意儿拧眉,忽然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麟子是吧。

实在忍禁不住,我大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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