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顾凝熙白纸黑字写下“甘为驱使”,那便让他去办。亲祖孙商量事情,总不算自己刁娜人吧?
陶心荷眼前浮现出顾老夫人爱对晚辈说教、一意孤行的神态,一想到自己再不用面对了,险些笑出声来。
下一瞬,她胸有成竹,对顾二婶道:“二婶,也不劳烦您去劝顾老夫人,只要您把我的意思转述给顾司丞,让他去处置就行。跟顾司丞说,我们陶府本支和亲眷,酉时中刻静候顾氏贵方,望他陪同相应长辈们,准时到场,成全最后的体面。”
顾二婶浮现出为难神色,然而看着往日亲近的侄儿媳妇,面上似笑非笑,出口的说辞依旧客气爽利,却隐隐带上了不容商议的意味,只好咽下为顾凝熙说情争取时间的言语,诺诺应声。
殷勤有礼送顾二婶到府门之外,陶心荷多说了几句:“蔷娘在您府上,多添负累,我昨日看她脚伤关碍不大了,明日,我们便去接她回来,多谢二婶了。”
“还有,宁娘得遇良缘,我只有为她高兴的份儿,我爹和弟弟近日见过程嘉,直夸小郎君有风采。但是二婶,我再为宁娘操办亲事,身份上就尴尬了,因此,今日先跟您打个招呼,您想想再托付给哪位亲眷。待和离事毕,我再过府交接。万一以后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只要您开口,力所能及的,我也一定帮。”
顾二婶仿佛这时才想到,自家女儿的亲事一直托赖陶心荷呢,如今她抽身,是情理之中,可是,自己找谁接手呢?身边再没有哪位女眷,能如同荷娘这般细致妥帖了吧?
于是,顾二婶带着忧愁离开陶府,去新顾府,找顾凝熙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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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中刻?咳咳,我明白了,多谢二婶。时间紧迫,二叔那处,我就托付给二婶了。”
顾凝熙交出和离书后,只觉神魂俱散,像是天地同暗。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停地默写文章经义,一张又一张,铺满书案、飘洒地面。
直到右臂酸软再抬不起,他手中毛笔跌落,整个人颓然坐回椅上,以掌捂面,再无动作,仿佛一尊没有活气儿的灰败残破雕像。
顾二婶登门,唤醒了他。听到荷娘有指令,顾凝熙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强撑精神,吩咐车马立刻去老顾府,求祖母和三叔出面。
果不其然,顾老夫人听闻大怒,虽然不如顾凝然日日在身边孝顺讨好,顾凝熙却是她最骄傲的嫡孙,居然要被和离?不行,陶氏不贤惠,不让夫君纳妾,说破天去都要背负“善妒”的骂名,只能休妻,让陶氏净身出户!
老顾府正房,顾老夫人、顾三叔、顾三婶都在,还有一屋子下人,人人都有惊奇之色,虽然只有老夫人的声音在回荡,谁的心里没憋着几句喟叹的话呢?
顾凝熙瞄一眼窗外天色,日已西斜,很敷衍地映照人间,红得有气无力,时辰不早了!荷娘等不到,以为自己拖延和离,会不会更生气?
他心底更加慌乱,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一撩衣袍双膝跪地,向顾老夫人重重叩首,半恳求半威胁说道:“求祖母成全!孙儿已是无父无母之人,飘零世间,若是不能今日和离,则更愧对陶氏。孙儿负疚过重,宁愿自请出于顾家宗族,做个自了汉,不孝不悌也顾不得了。”
顾老夫人瞪大双眼,一个茶盏砸过去:“陶氏要你今日和离,你就无有不从,还威胁祖母要出族?你既然这么听她的话,为何还要和离?不跟在她裙边当个哈巴狗一样的存在?”
“因为我糊涂,应下了纳妾错事,伤她至深。她连闺名都不愿意听我称呼,和离书一送再送,我能做的,只有成全。”顾凝熙喃喃道,越说越觉得自己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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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中刻,顾、陶两府,本支加亲眷,总共二十余位男女长辈,共聚一堂,在新顾府很少开启的祠堂中,见证顾凝熙和陶心荷的和离。
如今金乌西坠,落日余晖和灯烛火光交相辉映,在特意挑高又阴冷空寂的祠堂里,将人影拉成一条条长线,面貌更是模糊一片,即使陶心荷扫过,也只能大致看到人物五官,不见细节。
也许,就像是顾凝熙眼中的世界吧?
陶心荷印象里的顾凝熙,既有之前丰神俊朗、顾盼生辉的模样,也有初七中午拖泥带水、失魂落魄的囧状。上一次的最后一瞥,则是昨日上午,他晕倒在地的委顿可怜样子。
此时此刻,两人各被本族亲眷围着,相距甚远,陶心荷随意一瞥,还是注意到,顾凝熙脸上新添一条长长的血痕,从右眉尾顺着颧骨向下,划入右耳垂后,残血犹在,伤痕宛然,实在醒目,好像他的周遭人都在关心问询。
“姐姐,你看到姐夫……不是,顾司丞脸上的伤了没?怎么弄得?”陶沐贤作为陶府这代唯一男丁列位在场,只是不能如同长辈般发言。然而他闲不住,趁两边人马寒暄之际,凑到陶心荷耳边提问道。
陶心荷看清楚了顾氏一族来人都有谁,便从顾凝熙和他周遭冷冷收回视线,坐得更加端直,就像是不知道那一方不断投来窥探的目光一样。
她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回应弟弟:“管他怎么招摇的,只要不影响和离,随他去。你坐回你位置上。”
顾凝熙是投射目光到陶心荷身上的一员,她那处离窗户更远,光线更弱,只是个隐约的暗色坐姿人影,连今晚的发式都辨认不清,不过,应该不是翘尾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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