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2 / 2)

他一遍遍回想母亲去世的情景,一遍遍思索母亲最后留给他的那句话。无论他多么想逃避,血淋淋的事实都一回又一回反复刺穿他的胸膛。

他知道、他不得不承认:母亲生前早已认出了盛林。而他,正是间接害死母亲的帮凶。

他把林静池的另一个儿子带到母亲眼前,逼迫母亲接纳。母亲崩溃时,他还以为她又在小题大做。母亲认出盛林的那一瞬该是什么心情?强颜欢笑为了自己招待盛林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

林静池当年抛弃母亲,让她从此丢掉半条命。二十二年后他接过林静池手中的凶器,拿走了母亲另外半条命。

晏灵臻,这个苦命的女人,终于为自己一生最爱的两个人,赔上了性命。

而那个时候,他却在为了不能与盛林长久地在一起痛苦纠结。

晏棽每每想起这些,大脑便如被锯子来回切割一样疼。疼得最厉害的时候,他无法控制地用头不停撞击墙壁。脑中失控的晕眩感让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疯掉。

他其实巴不得自己能真的疯掉。那样他就可以忘掉所有的痛苦和愧疚,抛下一切良知和底线,像盛佳敏那个疯女人一样用尽卑鄙的手段去憎恨、去报复,去毁掉所有害死母亲的恶棍!

晏棽的双眼逐渐充血。他转回视线落在林静池身上,一个恶毒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冲击他的心防。

凭什么?

凭什么负心的人家庭美满、妻贤子孝,他的母亲却要一个人孤苦凄凉日日经受煎熬?!

凭什么林静池要被所有人保护着,还睡在要与大儿子相认的美梦里,他的母亲却要独自承受盛林带给她的打击?!

这世上还有公道可言吗?如果没有,他是不是可以亲手为母亲讨回的公道?

只要他现在对林静池说出真相,他就能毁掉林静池这二十余年来,享受过的每一天的快乐宁静。盛佳敏的世界,也会跟着天崩地裂。

晏棽面目扭曲,往病床前靠近一步。

林静池见他肯接近自己,灰暗的脸色泛起一点血色,眼睛在泪水的濡湿下闪动微光。

晏棽缓缓俯身靠近林静池耳边。那句比淬毒利剑更毒辣的话,在他口中翻滚冲撞,迫不及待想要冲破牙关刺出去。他颤抖地张开双唇。面上却骤然一凉。

林静池颤巍巍地抬起手,终是碰到了晏棽的脸颊,唇角露出轻微的笑意。

晏棽猛然后撤,脊背抵住病房的墙壁。

他究竟在做什么?若是真的说了出去,他与盛佳敏、林静池还有什么区别?还有盛林…盛林又该怎么办…

晏棽捂住脸孔,肩膀抖动着,口里发出似泣非泣的哽咽声。

母亲临终前,嘱咐他“不要怨,不要恨”。他过去茫然不解,如今终于清楚,母亲似乎早已预见他今日的疯狂和不甘。

那句最后的嘱托,是对他的祝福和期望。晏灵臻的儿子,要像她一样,一生清白、无愧于心。

晏棽咬牙收住喉间的抽噎,没再看林静池一眼,快步往病房外走。

他做不到不怨、不恨,他只能躲开与盛家有关的每一个人,再不相见。

林静池吃力地欠起虚弱的身体,慌张地喊他。

晏棽手握门锁,稍微侧过点头,红着眼睛轻声道:“她不恨你了。去世之前,也没提过你。所以,”晏棽微微晃了晃,手指紧攥住把手,“你就好好地,跟你的妻子,还有…孩子,过日子吧…别去那边烦我的妈妈…”他打开门,留下最后一句话,“忘了我们吧…我们也不会再记得你…”

晏棽走出去。盛佳敏立刻跑回病房。盛林停在半路等着晏棽。晏棽像来时一样,一眼不曾看他。

“晏棽!”盛林终是忍不住,跑上前抓晏棽的手。

晏棽甩开他,头也不回往前走。

“晏棽!”盛林锲而不舍,跟在晏棽身后追赶,“晏棽,我知道我妈做得不对,我…”

“分手了。”晏棽面无表情,只甩给盛林三个字。

“不分!我说了不分!你答应过我的永远不会第一个提分手!”

晏棽突然加快脚步跑下楼梯。

盛林追着往下跑。病房里传出盛佳敏的痛哭声。盛林的心脏猛然揪紧。他焦急地回头看一眼病房,双脚被钉在原地无法再挪动半步。

“晏棽!”他用出全力,绝望一样呐喊,“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闪电撕开幽暗的天幕,沉闷的雷声紧接着炸裂在医院的透明穹顶之上。

晏棽不敢多停一步,在隆隆的电闪雷鸣之中冲出医院。

暴雨倾盆。晏棽仰起脸,让雨水尽情冲刷过脸庞。干涩的眼睛又变得湿润。晏棽在漫天的大雨放声嘶喊。

过去了,都过去了。爱的恨的,苦的甜的,全都过去了。

从此以后,他只剩下他自己。

七十六

一连数年,每到清明总要下雨。昨天傍晚盛林从公司总部赶到外公家,天边的火烧云绚烂明丽,仿佛当真有鲜艳的火焰在云层里燃烧。外公还说今年的清明老天总不会再下雨。清晨起床一看,淅淅沥沥的小雨已将花园都浇透。

外公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太硬朗,每年扫墓只有盛林与母亲同去。再过几年,盛佳敏怕也会有心无力。

按家里的规矩,清明扫墓要尽早。五点整,盛林穿戴整齐到餐厅吃早餐。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盛佳敏被她的护理师搀扶着走下楼梯。盛林起身替下护理师,扶母亲在餐桌前做好。方姨把盛佳敏的早餐端上来。

林静池去世后,盛佳敏的身体、精神每况愈下。苦苦支撑过两三年,等到盛林刚刚勉强摸透公司的大小事务,盛佳敏便卸下所有职务,带着方姨回到老宅生活。一晃数年,秀春苑那里,盛佳敏再没回去过。

盛林把汤勺放在盛佳敏手里,看着她慢慢喝粥。喝了几口,盛佳敏便停下来,垂着眼说:“昨晚,他还是没回来看我。”

盛林拍拍母亲的手,为她擦一下嘴角,“今天咱们一起去看他。”

盛家的墓园,在距老宅约摸一个钟头车程的郊外。青葱郁郁的山林中,沉睡着从高祖以下的所有盛家先人。

盛林与母亲先在山下的小祠堂上了香,之后再乘车到达半山腰的墓园。起初几年,盛佳敏还能坚持走路上来。后来大病一场,在平地上连续走十几分钟都要喘。盛林便不再依着母亲徒步上墓园。

墓园有专人照看。林静池的墓前被打扫的很干净。盛林将父亲最喜欢的茉莉花与白色的菊花一同放在林静池墓碑旁。磕过头后,盛林用手帕轻轻擦拭父亲的照片。

黑白照上的林静池笑容轻柔、面庞俊雅,与他去世时的模样判若两人。病逝前,林静池在病榻上挣扎了半年多,熬得整个人只剩下一把骨头。

盛林后来也明白了,他迟迟不肯闭眼,是想再见一面晏棽,也怕若去得太急,盛佳敏仍旧不肯放过晏棽。

那时盛家还能联系上晏棽。帖子删掉以后,晏棽得以复课。盛佳敏亲自去求过晏棽几次。直到林静池走前的那一晚,晏棽的答复始终只有一句话:我不认识他。

之后晏棽取得了去国外大学做交流生的机会,很快便出了国。到如今已过去七年,音讯全无。

盛林从来不曾想到,原来晏棽也可以那样狠心。不管是对林静池,还是对自己。

他常常在想,也许这一辈子,都等不到晏棽了。

盛林晃了会儿神,盛佳敏已不耐烦。盛林马上起身退开。盛佳敏抱着火红的玫瑰小心翼翼地放在墓前,柔声细语地对林静池照片说话:“静池,又下雨了,你那边凉不凉啊…”

盛林为母亲撑着伞,目光从周围的墓碑一一看过。小外公、表姨…每一代盛家的人,似乎都有人死于飞蛾扑火般的情伤。

盛林情不自禁将手按在母亲肩上。

从墓园回来,雨渐渐停了。盛佳敏精神不济回房间休息。盛林陪外公在花园的凉亭里饮茶。盛林这些年全部精力都放在公司里,最近几年才算完全站稳脚跟。祖孙两人每年也只逢清明春节才能见一面。盛林与外公聊天便极为耐心,听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说些侍弄花草的心得也很是津津有味。

外公笑眯眯地感慨盛林真的长大懂事了。饮一口茶,又问盛林什么时候能让他抱外孙,“你都二十九喽。别说还不急。”

盛林笑一笑,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不说话。

外公叹息,“还在想着你那个,那个男朋友呢?”

林静池过世后,盛林很长一段时间缓不过来。发疯一样到处寻找晏棽。不止为自己,更想质问他为什么要对林静池那么残忍。

盛林去了晏棽做交换生的大学,却根本找不到人。又盲目跑了许多个国家和学校,全都没有线索。盛林怀疑也许晏棽没出国。回来后天天开着车四处寻人。出去一次便是一两个月,将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

盛佳敏实在受不了他,干脆向他托出全盘真相。盛林震惊之下大受冲击,再次驾车时出了车祸。因是夜间,车子又坠入山崖。盛林受伤极重。直至做了换肾手术才保住性命。

那次事故没能瞒住外公。盛林与晏棽的一段情事也全被外公知晓。好在外公久居老宅,人在外省,对公司以及女儿的家事都已放手许久,并不了解晏棽的真实身份。听闻盛林的恋情,虽有不满却也未加指责。只在盛林痊愈后,时常提醒他自己想抱外孙。

盛林一味只是浅笑。外公摇头叹息,起身揉了把盛林的发顶,背着双手走出凉亭,叹道:“情深不寿。别学你妈。”

盛林扶了扶自己左侧后腰,低头将茶水饮尽。

这月中旬,盛林要去南方做项目考察。前期还有些许准备工作。第二天盛林便赶回公司。忙了几天,孟慎打电话提醒他该去医院调理了。

孟慎三年前学成回国,如愿进了中心医院肾脏内科。盛林的身体每年需要进医院调养两次。自从孟慎回来,这事便归他管。

盛林随口应下,又过了几天才去医院。孟慎免不了唠叨他几句。盛林近年来涵养渐长,听过便罢,也不与他斗嘴反驳。孟慎欲言又止,终究没再多说,亲自给盛林输上液后便轻手轻脚出了病房。

过午时分,阳光正好。暖暖的光线透过玻璃窗铺洒全身,懒洋洋得催人好眠。

盛林合着双眼,沉浮在半睡半醒之间。他迷蒙地想起多年前的那场车祸。也是一个午后,他脸庞浮肿高烧不退,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太阳直射着身体,都不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他也像现在这样昏昏欲睡。

忽然有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冰雪一样干净清冽的气息。柔软的嘴唇,好似花瓣。

他太熟悉那种感觉。像极了他心爱的那个人。

额头似乎真的被什么东西擦过。

心跳骤紧,睡意倏忽褪去。盛林强忍着胸口的悸动,缓缓张开眼睛。

朦胧的视线里,现出一个模糊的,男人的轮廓。

七十七

盛林猛然支起上身。手背上的针头被牵动刺破血管,血液顺着输液管回流。

“盛总!”床前的男人焦急地喊了一声,立刻按响呼叫器。

盛林眯了下眼睛。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是周乐臣,跟了他三年的特助。

盛林确信,方才额头上的触感并非是他在梦中的错觉。他冷冷注视着周乐臣。年轻的特助眼神闪躲。

孟慎很快赶到病房,为盛林处理好移位的针头。

周乐臣站在一边,眼中的关切清晰可见。孟慎安慰他说:“别急。这种小问题没事的。”

盛林转开脸命令道:“出去。”

周乐臣肩膀微震,又略站了会儿,转身走出病房。

孟慎用胶带固定好针头,直起身对盛林道:“真不喜欢就别把人放在身边。巴巴地追了你三年了。也挺可怜的。”

周乐臣是矮盛林两级的学弟。研究生毕业后,冲着盛林应聘进盛氏。有一次公司聚餐,盛林到场露了一面,第二天便破格提拔周乐臣做特助,办公桌更从外间直接搬到盛林的总裁室。年轻人当时惊喜万分信心百倍。连孟慎他们也以为盛林终于想开了。这些年看下来,却好似并非那么回事。

盛林看着窗外不出声,脸色阴的能滴水。孟慎早已习惯他这幅越来越阴晴不定的做派,收拾好东西便要离开。

盛林却又开了口,说:“你没看出来吗?他侧脸的某个角度,有些像晏棽。”

孟慎一怔,旋即惊得大声道:“盛林!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再这样下去你真的要不正常了你明白吗?”

“明白吗?”盛林嘲讽一样勾了下唇,“我当然明白。因为我早就不正常了。他最好能一直躲着我,别被我找到。不然,”盛林眼底拂过一道暗红,着魔一样,“我一定会把他抓起来,用铁链锁住四肢,再装进铁笼里。让他哪里也去不了!我还要…”

“盛林!”孟慎走回去抓住盛林的肩膀,牢牢盯着他的眼睛,“你看着我听我说。认真听!盛林,你要知道,天底下优秀的男男女女有的是。比晏棽更好的也有的是。他不是独一无二的!你只要肯绕过自己多看别人一眼,什么样的伴侣你都能找得到。”

盛林回望孟慎,方才眼中令人惊心的狰狞已渐渐褪去。他静静听孟慎说完,点头道:“谢谢你老孟。你说的很有道理。”孟慎稍稍松一口气,盛林慢慢将话说完:“可是,他们都不是晏棽。”

孟慎颓然松开盛林。回国之后,他谨记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再没干涉过盛林的感情问题。他不问,盛林自己也不提。这次若非隐约察觉盛林状态不对,他仍旧不会多嘴。根本也想不到,盛林已经将自己封闭到这种地步。

过于执着,本身就是一种非正常的状态。

孟慎等情绪稍缓,冷静下来道:“你必须去看心理医生。”

盛林皱了皱眉,“我要去外地考察。”

孟慎不由分说打断盛林,“回来之后马上去。我给你安排医生和时间。不会耽误你的工作行程。”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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