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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原两只手抱着试卷,顺着人流往下走,身边的人不一会儿就换了一波。
他走到楼下,场地终于空旷了,感觉被人夺走的氧气也回来了。
急匆匆把试卷送到办公室,老师说了一句“辛苦了”,他大声回答“不辛苦”,转身几步就下了楼。
寄宿学校的人都这样,一到放假就像劳改犯出狱一样,无比向往学校外面的自由。
从教学楼回宿舍,红色的曲形长廊是必经之路,宋原沿着游廊走到底,看到那里站着等了有一会儿的周立君。
他收回目光,走右边一侧,主动离他远点。
周立君做不出那种跟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的举动,看见宋原走,于是他安静地跟在身后,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宋原走路时上半身紧绷着,微微扛着肩,棕色羽绒服盖住了脖颈,周立君只能看见他被冻得发红的耳朵。那耳朵在周立君眼里,很像是之前被他舔过或是咬过后变化的颜色。那么红,红到充血。
周立君放在身侧的手抖动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着魔一样想去碰一下那只发红的耳朵。
如今他不再是陌生人了,不用再像那时一样,埋头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像无家可归一样徘徊在车站,明明跟着他一起注视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走近他,那股焦躁让人想要发狂。
也不用像最初,在电玩城的二楼,看着他消失在汹涌的人海里,下楼寻找时却只能四顾茫然,失魂落魄。
——谁说不可结缘,就算是孽缘,他也要结。
手就快要碰上了。
啊,他的耳朵好冰。
周立君用手掌心覆上去,包裹住宋原的整只耳朵,甚至忍不住往前走了一些。
更近了,这个距离,只要他微微一偏头,就可以亲到宋原的另一只耳朵,那么他……
宋原啪的一声挥臂打掉他的手,周立君不由得往后退了一点。
站直身体后,周立君看着宋原转身,他一边揉搓自己被打红的手,一边忍不住扬唇笑了起来。
你看,他的眼睛,他剑眉星目的一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我。是我。他终于不再看天看地——看外面一闪而过的人家的屋宇和发黄的麦浪,看月神庵灼灼其华的芍药田,看任何无关的人与物——他只在看我。看我的时候,他心里也在想我。
我想让他只看我一个人。
周立君笑道:“好久不见,宋原。”
宋原瞥了他一眼就垂下目光,只说:“嗯。”
宋原不想去看他,他觉得他的眼神很变态,又一次让人想起电影里邪龙盯着自己洞穴里的宝珠的神情。这让他起了一点鸡皮疙瘩。
他后来想清楚了那次变故的缘由,但是他不明白周立君为什么要对已经和他分手的明桦抱有那么大的敌意。周立君当时旁若无人地侮辱他,推波助澜地促使那个姓彭的男生去侮辱明桦。他要让自己和明桦之间不存在一丁点可能性,连最后的体面都粉碎了。他看清了周立君的心思,但觉得他未免做得太绝。
宋原抗拒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要占有他整个身心,甚至不惜要以毁了他为代价。在尊严破损的一瞬间,这种抗拒变成了厌恶,厌恶周立君,也厌恶他自己。——那时候的他何等地羞愧难当,在众人面前,在明桦面前,被人公然宣之于口,说他是……是他周立君的一个玩物。
他以前太过害怕了,害怕爸爸的病会复发,送到医院却没有钱。而二叔在一旁虎视眈眈。二叔是个更恶心的人,他记事早,怎么会不记得小时候?——真是恨不得一拳打爆这个变态的头。
苦无立身之本,所以他去找了周立君。
而后,不得不说,在一次又一次的相处中,他恍惚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喜欢他的样子。
是人就有弱点,他既有弱点,又有不合时宜的心软。他迷失了。迷失的人沉溺其中,看不清自己和对方。他不主动伤害人,便只好任由别人来伤害他。
人是靠希望活着的。爸爸的身体情况越来越稳定了,他的希望失而复得,便有了断掉这段关系的底气。
一旦打定主意,他就要立刻去做,决不痴痴缠缠,反受其乱。
他正视着周立君,神情没有之前那么僵硬了,对他说道:“你在宿舍楼下等我。”
周立君笑眯眯地说:“我乖乖等的话,有没有奖励?”说着要去捂宋原另一只冻得冰凉的耳朵。
宋原伸手捏住他的胳膊,点点头道:“有。”
周立君眼睛亮了一下。
宋原上楼去了,十分钟之后他拉着行李箱下来,看见周立君站在隔壁篱笆掩映的草地里。那里是视角盲点,篱笆围出了一片小天地。他把箱子放在原地,松垮地背着单肩包过去找他。
周立君想要去接过他肩膀上挂的双肩包,“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宋原用力按住肩膀上的包,说:“你先站好。”
周立君立刻松开了他。
', ' ')('宋原有点奇怪他这么顺服,不由得愣了一下。周立君从第一次见面就致力于观察他的情绪,对此早就做到炉火纯青,他解释道:“不想破坏你放假的好心情,不然,又要绷着个脸了。”
宋原没说话,转身从双肩包里取出一个小信封,递给他。
周立君好奇地接过来,捏了捏发现硬硬的,像是装着什么小卡片。
转瞬之间,他的笑容淡了下来。
宋原说道:“这是你一开始给我的那张卡。”
周立君嗯了一声,心里想,原来这就是奖励。
宋原接着说:“里面我动了了8万块钱,剩下的先还给你。我取出来的8万,短时间内我还不了,立个了字据给你,也在里面。”
周立君直接拆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了那张字据,只见上面写着:“借据兹有宋原向周立君借8万元人民币,特立此据。”底下写着宋原的身份证号,还款日期什么的,最后还盖了一个鲜红的手印。他看了一会儿那个还款日期,一时没说什么话。
雪晴了一会儿,这时候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宋原冷得瑟缩了一下。
周立君突然说道:“你有没有给我补习?”
宋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只好点头。
他又问道:“跟我做的时候,你有没有舒服到?”
宋原瞪他一眼,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要扯到这个上面来。
“有没有?”
宋原冷漠地说:“有。”
他的耳朵被冻得开始由红转白了。
周立君笑得露出了整齐的牙齿,他说:“谢谢你的诚实回答。我也很舒服。”
说完后,他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别捏住那张借据,从中间撕成了两半,对折后又撕了一次。撕完后,夷然放回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既然有,为什么还要还我钱?还了钱,岂不成了我在诈骗。诈骗是犯法的。”
宋原没管他的自我感动,太冷了,跟他站在这雪风呼哧呼哧的草地里扯皮,他牙齿都在打颤。他说:“你撕了我不过再重写一份。”
“你为什么要这么认死理?”周立君看着他冻得发白的整张脸,也有点急了。
宋原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说:“因为我不想再听到有人说,我拿了他的钱,却对别人抛媚眼。”
周立君眼神乱飘。
宋原想起了那时的场景,还是觉得生气,他看着周立君这张可恨的脸,恶声恶气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对不起。”周立君低眉顺眼地道歉。
宋原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他踢了踢腿,说:“反正我会再写一张的。我要走了,太冷了,受不了了。”
“让我送你,好不好?”周立君拉住他的手,恳求道,“坐上车就不冷了。”
宋原挣开手,吐出两颗钉子一样的音节:“不好。”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公交站在马路边,耽误时间太久,这个时候的学生已经不多了。宋原站在路牌下,寒风凛冽,他只好不停地来回走动。
车来了,他提着行李箱上去。
路程大约30分钟,等宋原从车上下来,一双脚早就没知觉了。
他现在只想回到家用热水泡脚,泡完脚吃他爸做的红烧排骨,吃完排骨钻进被窝里看一会儿漫画,然后去找他爸说话。
考试太累,天又太冷,今晚的精力只够做这些事了。
真想家啊。考英语的时候一直在发散思维(走神),想家,想家,想家。
回到家之后肯定会暖融融的。
宋原这样想着,提着笨重的行李箱上了楼,一点都不觉得累。
但他站在自己家门口,敲了几下门,竟然没人来开。
宋原满腹狐疑,从包里掏出钥匙,自己打开门进去。
把行李箱搬进来后,他站在玄关处,一边换鞋一边对着卧室大喊:“爸!我回来了!”
等了一会儿,一直没人回应。
他穿着棉拖鞋,走到他爸的卧室,发现没人。又打开卫生间的门,空空荡荡。
整个家走了一遭,不见一个人影。
他情不自禁地揪住自己的毛衣前襟——这是他紧张时的表现,又喊了一声“爸!”
无人应答。
最后,宋原仓皇地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到了一张他爸留下的小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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