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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渺茫的歌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即使在梦中,也知道那是极其熟悉的音调,是什么呢?
宋原睡着,房间里窗帘拉上了,形成里外两个空间。里面,他安静地侧身躺着,一只腿搭上另一只腿,房间里的一切都丝毫未动,还保留着一股夜晚的静谧。外面,阳光洒在人家的屋顶上,在屋瓦处连绵着形成一道广阔的金边。有阿姨的呼喊声、小孩的欢闹声响起,有鸡叫声,远方的广场上还播着一首歌。
往常也总是在早上八九点钟听到歌声,通常都是年代久远的老歌,什么一剪梅、刀郎,简直不厌其烦地成了那群老头老太太的最常备曲目。
今天不是。但是这首歌也同样古早,并且熟悉,是由于童年的记忆,可以刻进DNA的那种熟悉感。
到底是哪首歌?
宋原在梦里问自己。他那双张扬的剑眉这时候皱了起来,仿佛再想不到结果,下一秒就要醒来似的。
《大长今》。是大长今的主题曲。
终于想起来了。
那群老太太怎么开始喜欢播这首了。
宋原想通了答案之后,大脑神经终于不再打结了,他舒缓眉头,又一次沉沉睡去。
宋原这一睡,一直到了下午一点钟才醒。
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家里也没什么动静。他套上家常穿的短袖短裤,脚踩拖鞋,先去把窗帘拉开。
嚯!阳光太刺眼了,他条件反射性地眯起眼睛。等适应了光线之后,转身开门,走进了客厅。
他爸正在把一堆衣服往洗衣机里抱。看到宋原出来了,他爸脸上有了笑模样,“睡醒了啊?你这一觉睡的,可够长了。小心晚上睡不着。”
“不会的。”
宋原走进洗手间,洗衣机就放在洗手间的门外,他看了一眼那堆衣服,在里面找到了他昨晚脱下的一套。
“我半夜一点起来给你量了个体温,36度,不烧。”他爸一副略微放下心来的样子,抬手把水龙头的开关拧开,水流像一股绳一样,哗哗地流出来。
他们家用的还是老式的双筒式洗衣机,一筒洗,一筒脱水,启动之后有轰隆隆的噪音。
“本来想早上就把这一堆衣服洗了的,又怕声音太大,再把你给吵醒了。”他爸一边说一边往滚筒里倒洗衣液。
宋原开着洗手间的门,拿起牙刷,挤了点牙膏,靠在门框上,边刷边听他爸说话。
“我知道你累,早饭中饭都没叫你。中午做了糖醋排骨,你最爱吃的,在电饭锅里热着呢。饿了吧?刷完牙赶紧去吃。”
宋原耷拉着的眉眼一点一点充满了光采。
“嗯。”牙膏沫子鼓着嘴,他这一声嗯里仍然可以听见笑音。
宋原洗好脸走出来,他爸已经把锅端出来了,“垫一下垫一下,快。”
没找到隔热垫,宋原随手抄起一份报纸放在桌子上,大半锅的米饭。
他爸又进去端菜了。宋原跟着进去,“我自己来吧,你去看电视去。”
“没事儿。你拿上碗,先去盛饭。”他爸一手一个盘子,端着走出了厨房。
“烫!”宋原大喊一声。
他爸没戴手套,也没垫抹布,就那样光手端着热盘子。
“我不觉得烫。”说着话,那菜就安稳地搁放在了饭桌上,是一盘酱色油亮的排骨,一盘炝炒空心菜,红红绿绿的,让人看着很有食欲。
他爸这么些年又当爸又当妈的,家务活干的粗疏极了,什么洗衣服拖地,都是大老爷们风格,有个能看的样子就行。唯独做饭这一件,手艺好的不能更好。他经常对宋原说,人嘛,活着不就为了个吃,连吃也吃不好,那可太作践了。
宋原在长桌这边吃饭,他爸走到沙发那里坐下。
宋原嚼着软烂的排骨,他很喜欢吃这种口感的,只有他爸做的最好吃。几分钟的工夫,他已经吃下去一碗米饭和大半盘菜了。
“怎么不看电视?”宋原右手用筷子夹菜,头也没抬,往沙发那边问道。
“每天都是那些,看够了。”他爸放松身体,双臂交叉枕着头,随意地说道。是他惯常的姿势。
“出去走走呢?”宋原又去盛了一碗饭。
“你不在家我就出去了,你回来了,我还出去个什么。”理所当然的语气。
宋原扒着饭,一会儿又吃空了,一盘空心菜早就连个菜叶子都不剩了。
他爸抻着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笑的露出大牙花子,“就知道你饿。好不好吃?”
“特别好吃。”宋原说的是实话。寄宿制学校吃的是大锅饭,青春期长身子,什么猪食都能吃得下,但是毕竟味道并不好。学校里的每一个学生对于美食,都是一副饿了三百辈子的谗样,宋原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啊,”一声满意的哼笑,“多吃点。”
宋原在家的话,就负责洗碗。他爸不想让他沾这些活儿,说你在学校里天天上晚自习上到十一点,早上五六点又
', ' ')('起来了,累得不行,回家还干什么活啊,坐着,爸伺候你。
宋原听了露齿大笑。
但他该洗碗还是照旧洗碗。
宋原洗完碗,又去把洗衣机里脱完水的衣服拿出来,挂到阳台上去晒。
他爸伸了个懒腰,走到房间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我还真要出去一趟,晚上回来。你想干嘛就干嘛,就是别再睡了,晚上真会睡不着的。”
宋原手还湿着,他也不去擦手,几步走到玄关处,“你去做什么?”
他爸摆了摆手,不想跟他解释太多,无奈宋原皱紧眉头,不满地盯着他。他儿子心情不好的时候,身上的气势是让人无法忽视的。
“我就是去公司问一下,我现在驾照是什么状态。”宋建国有点无力地吐出一口气,“又不是立刻就去出车。”
“一年,就是一年。”宋原强硬地说道。
他爸扎剌着手,半晌叹出一口气,“儿啊,我们得吃饭,不干活哪来的饭吃。你以为,是我想这么早就去开车吗?我不干我们喝西北风啊!”说到最后已经有点气愤了,但与其是生宋原的气,不如说是生他自己的气更多。
他今年才四十八岁,生了一场病,在重症监护室睡了那么多天,出来之后,满头黑发都白完了。现在头发短短的,能看见头皮。他那钢铁一般的脸,古铜色的皮肤上挤满了皱纹,历经风霜。头上又是花白的头发茬,看起来让人既怀疑他是中年人,又怀疑他已经步入了老年。
“我再去卡里取点钱出来。”宋原放下了手,低着头说道。
“嗯,也该取了。咱们省着点花,往后我再想办法。”他爸说着已经换好了鞋,抬头往时钟那边看了一眼,“哟,都两点五十了,我跟人家讲好了三点半的。我赶紧走了。你在家好好的,啊。”
宋建国拿好东西,转身急急躁躁地走了。
宋原关好门,下意识地,也看了一眼那钟。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被他给忘了?
总觉得好像是什么很特殊的事情……
他走进洗手间擦手,不经意间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脸。宋原对着自己这张脸看习惯了,已经脱了敏,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稀奇的。但是经常听到人家夸他长得好,哪哪儿都好,尤其是一双眼。
他看着自己的轮廓,从鼻尖到下颌,突然,无形中有一根细线在他脑海里断掉了。“啪”的一声。
他想起来了。
两点钟!
宋原又赶紧冲出去看钟——两点五十五分。
他焦躁地走到阳台上,又从阳台走回房间里,整个家都被他晃了一遍。
还有必要去吗?都过了这么久了。
要不要去?
现在去也没用了。
到底,去,还是不去?
一个亘古被无数人问起的问题。宋原心急火燎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
他回到洗手间的镜子前面,一寸一寸地审视自己的脸,镜子里的那张脸,从茫然,慢慢变得凝重,最终带了点残酷的意味。
那是对他自己残酷的意思。
宋原骑着电瓶车,行进在六月初已经开始热得令人难耐的大太阳底下,额头出了一圈汗。但是他浑不在意地继续往前骑。
他的衣衫被风吹的鼓起来,从后面看好像一张大旗,猎猎飞扬。
这个时候的街上人很少,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车停在街头,直接骑了进去,在电玩城的门口踩下刹车。
他锁好了车,一步一步地往电玩城走去。
昨天晚上,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拥着深重的夜色。
今天,明亮到刺眼的阳光照着,他又回到了这里,沿着自己出去的脚步,慢慢走近等待着自己的未知的命运。
外面是明光,里面是暗光,五彩斑斓地打在人身上。他左拐进走廊的尽头,往103而去。
“哎,你干什么的?”有一道声音喊住了宋原。
宋原回过头,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我……我来找你们老板的儿子,我是他的补习老师。”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有些轻,不知道是心虚,还是什么。
“哦,找立军的啊,他五分钟前还在这儿呢。刚刚走了,估计是回家了。”那员工没见过他,但听说是找周立军的,也没有再盘问他什么。
宋原听了这话,心里无端端地生出了放松,他想,就这样吧,没办法了。
那员工还没走远,缓缓又走回来了,“这样,我待会儿要去给他送东西,你跟我一起去吧。他肯定在家里呢。”
宋原怔在原地,嘴巴半张着,惊愕极了。
半晌,他喃喃自语道:“好……好……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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