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发生之前】
宋原又一次出现在街口,手里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周立军这时候已经熟悉了他出门的日常打扮:一顶黑色帽子,T-恤加短裤,脚上踩着墨绿色的的人字拖。懒懒散散的样子。有时候他骑着车出来的,有时候是步行。周立军因为家住在街心的缘故,几乎每天都在街上晃,宋原上街,他十有八次都能撞上。
不久之前,他在自家电玩城的二楼抽烟,透过阔大的玻璃窗,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从东边走来的身影。宋原手里拎着西瓜,两个,用弹性大的网袋兜着,网袋被西瓜的重量坠的有些变形了。宋原右手攥成拳,拎着袋口,那只手大而宽阔,骨节突起,十分有力。大太阳底下,他就那样夷夷然、慢吞吞地走着,好像这热火烧不到他似的。过了一会儿,跑来一个瘦高的黑衣男孩儿,险些撞到宋原的后背,踉跄着又站稳了。小男孩儿乖觉地分过去一个西瓜,搁在怀中抱着。他们慢慢走出这条街,远离周立军的视线。周立军一支烟的烟灰落到了鞋子上,积成一个浅浅的灰堆,主人自始至终也没注意到。他习惯盯着宋原看。
这次的宋原没有带帽子,六月,飞火一样的大太阳照到他硬茬茬的头皮上,围着额头出了一圈汗,啪啦啪啦地往下滴。有时汗液躲过睫毛的遮挡,蛰入了他的眼睛,只见他眯细着眼,一对下垂的眼角显得更没精神了。
街上人很多,宋原拎着袋子小心地穿梭着,偶尔被人挤了,那袋子的口豁然展开,周元看到里面坚硬的棱角,是盒子一类的东西,很多。周立军跟到街角转弯的地方就停下了。在那里人流终于被四个方向疏散,密度不大的路上,稍微一转身就能被发现。宋原的小电瓶停在一个修车铺门口,他到了就推着车回家去了。
周立军则转身进入旁边的超市买了一罐可乐出来,罐身贴到他脸上,心里也被冰的一个激灵。他忽忽然若有所失,心里感到一股莫大的焦躁。
宋原并不记得周立军,他连周立军的名字都不知道。
【故事从这里开始】
宋原不太记得那个夏天了。
那是他人生中最悲惨、最复杂的一个夏天。
生活是一个不容切割的整体,一还连着一环。他刻意用橡皮擦将这个庞然大物擦淡了,但是有些局部的细枝末节,印在记忆的纸上。它们偶尔在梦中重现,转瞬即逝,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宋原从不劳烦自己去捕风捉影。
那个夏天过后,宋原产生了许多改变,跟那些伤筋动骨、悲天恸地的比起来,其中一个也许最为微不足道的,就是他终于接受了自己是个双性恋的事实。
多么小的事啊,然而却也构成了梦中那些黯淡的影子的一部分。
宋原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很小的时候父母亲就离了婚,原因也许是什么狗屁的性格不和吧,他爸多少把这当成是对自己尊严的一次刺伤,因此很少提及。宋原只知道他妈改嫁到了另一个省份。对于这件事,宋原小时候相当在意——当班上的同学说起妈妈如何如何管束自己的时候,当每个灾难性的母亲节到来的时候。后来他大了,那股缺失和憾恨随着习惯,渐渐地就减弱了,他会在别人提到妈妈的时候,点头微笑,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一幅深以为然的表情。
他爸以开出租车为生,每个月拿六千块钱,在他们这样的小镇,这笔工资多少也够用。这六千块被掰开了揉碎了,贴补到他们爷俩儿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剩下的,被一点一点攒起来,用作宋原的学杂费。他上的是个私立高中,也是当地乡镇除公立的职业高中以外,唯一的一所普通高中。他爸想的还是那一辈人所接受的价值观——读书改变命运,鲤鱼跃龙门,出人头地。这所私立高中升学率惊人地高,每年本科率能达83%,但是每学期的学杂费——学费和食宿费,拢共有七千五。是个不小的开支。他爸每天起早贪黑地去出车,三餐包子稀饭糊弄着解决,为人也有点抠门,为的就是从牙缝指缝里努力多漏出点钱,好给宋原上学用。
宋原是个有良心的,他本性上也许外向、大大咧咧,爱跑爱跳,有着青春期每个孩子都有的活泼。但他心里懂事。生活的一点一滴,人与事的搓磨,只要经过他眼的,都会留下一份余味给他琢磨。
他爸有很严重的高血压,高血压——这个据统计最容易在社会中下阶级人群中患上的长期慢性病,一开始他们谁都没有重视过,后来险些给了他们致命一击。他爸因此生过一场重病,在家歇了一年才又重新出去工作。
那个时候,冰山一样的阴影,初次在宋原身上显露。
他心里埋藏着一个很深的担忧,从上小学开始,每次看着他爸,四下环视自己的这个家,他都有一股很深的危机感。他怕他爸倒下,太怕了!他怕他爸开车的时候出什么事,怕自己再也没有家人,怕他爸失去工作,爷俩儿露宿街头。一切攸关生计的恐怖,一直搁在他心里,一边发酵,一边蛰藏,等待着有一天,一口将他吞噬。
他爸休息期间,宋原不止一次冒出过想要弃学的念头。他爸经常说起一个修车的朋友,每年挣了多少多少钱,
', ' ')('言语之间感叹又羡慕。耳濡目染的,给宋原心里种下了一个愚蠢的种子。他在想,也许我不该继续念书,早点工作,给家里多挣些钱会更好吧?
他把这想法说了出来。结果他爸暴跳如雷,痛骂了他一顿,说他鼠目寸光,见识短浅,只知道看眼前,不知道大路长着呢,哪会只有这两三步!
宋原不敢说话,从此再也不敢提什么弃学修车的话了。
其实他的成绩很好,到了高二,每回月考都是前三名,各科老师都对他笑脸相迎,可亲极了。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没有下多大的苦功,但是那些英语语法、数学解题思路,在很短的时间内,他接受的速度就是比别人快一些,也许这是理解力的差异吧。
他就这样上到了高二下学期,没有坎坷、顺顺利利的。
五月,晚春早夏,树叶嫩绿到发亮,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宋原上的私立高中是个寄宿学校,每天下午五点半下课,六点半开始第一节晚自习,吃完饭后,中间能有半小时的闲空,同班同学,女生会回宿舍洗衣服,男生一般去打球,或者去图书馆借书还书。寄宿制下的学生,对于时间管控也有一种机械的熟稔。宋原一般会偷闲去打会儿篮球,或者乒乓球。他喜欢运动,而且对这两者都很擅长。
“砰!”篮球从宋原手中投出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轻盈地往下坠落,砸在地面上。几个弹跳之后,滚到了附近草坪上一个人身旁。
他原本也许正睡着或者发呆,听到动静后猛地坐起身,看看球,又看看宋原。宋原挠挠头,赶紧上前道歉,想把球拿回来。那人没有说什么,双手执起球,顺从地还给了他。宋原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也是学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阔大阔大的,头发稍微有点长,一幅很无害的样子。宋原对他笑了一笑,说了一声谢谢。
“不客气。”他说。声音有点低沉沙哑,却很好听。
六点二十七分,预备铃响了,宋原抱着篮球腾腾腾跑回了班里。余光中看到那个百无聊赖的同学也在慢吞吞地往前走,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后面的几天,在相同的时间点,宋原经常看到他出现在草坪上,有时候躺着看天,有时候会坐起来安静地看他打篮球。
他们没有再说过话。
宋原坐在教室里写习题,漫不经心地想起那家伙的教室在一楼,似乎是高一的学生。
宋原身高体长,腿部肌肉发达,每次打完球胸前背后汗津津的,粘着白色的T恤衫,一张脸散发出青春的红光,何等的朝气蓬勃。之前也有女生经常守在篮球框下看他打球,过后给他准备一瓶水,宋原从没有接受过。他前任女朋友——没错,宋原曾经秘密地、短暂地交过一任女朋友——就是这样发展上的。
宋原渐渐也习惯了每天六点整在草坪上,看到那个雷打不动的身影。有时天下起雨来,宋原会去图书馆待上半小时,回程途中看到他撑着伞,悠然地散步,倒也没有什么寂寥的意味。他或许是把这个离主校园有点远的球场当成休息室了吧,宋原想。
雨下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太阳出来了,草坪上的常客果然又如约而至。到了六点十五分,有篮球砰砰的声音响起,他惊奇地扭过头去看。有人抱着篮球来玩。但那不是宋原。于是他继续等,但直到铃声响起,学生都回教室了,整个校园都空无一人,宋原也没有出现。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整个星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