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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相思药
毛毛放下调羹,听话地唤道:“大哥哥。”舒蔚秋补充道:“是六哥哥。”毛毛不吭声了,眨巴着眼睛看着安德烈。安德烈向他点了点头,换了中文说道:“你好。”舒蔚秋说道:“让毛毛在这儿休息,我们出去单独聊聊吧。”安德烈说道:“嗯。”两人转身要往外走,那老板娘伸头笑道:“舒医生,你和你朋友不再坐一坐啦?吃碗馄饨汤再走嘛,下锅很快的呀。”舒蔚秋微笑道:“下次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店面,阳光照在对街高矮层次的屋顶上,反射出漫漫金光,满世界都像是涂了一层金色水彩。
他们并肩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路上,远远看见天主教堂的十字尖顶矗立在蓝色天幕下。舒蔚秋就说:“教堂外面的地方开阔些,去那里说话吧。”安德烈不置可否,但当舒蔚秋过马路的时候,他也静静跟了上来。
舒蔚秋的心情稍微镇定些了,说道:“我们看见范老爷的讣闻了,你……节哀顺变。”安德烈不言语,舒蔚秋说道:“你怎么会来中国的?”安德烈说道:“为了履行我爸爸的遗嘱。”舒蔚秋说道:“遗嘱?”安德烈说道:“他生前给二太太的孩子留下了一笔基金,并且叮嘱我监管交付,我在他的病榻前答应他了,我就一定会做到。”
舒蔚秋颇觉意外,范恒昌一定是考虑到他俩有过亲密关系,整个范家唯有安德烈是绝对不会亏待舒氏的,所以才指名安德烈来保护二房的遗产,他才能放心撒手人寰。
舒蔚秋唯有在心里叹息,问道:“大太太怎么样?其他少爷和小姐们呢?”安德烈说道:“你姐姐和你逃走以后,爸爸心里非常不痛快,独个儿住在莲花宫不回家。妈妈在南洋住不下去了,我就陪她回了德国,在那里上了大学。哥哥姐姐们也会来看妈妈,但他们也有自己的伴侣和孩子,总是聚少离多。我定期会回南洋看爸爸,妈妈听说爸爸在莲花宫又陆续养了几个情妇,她就不肯跟我一起去。直到前几个月,爸爸实在病重得厉害,我才劝动妈妈一起回了南洋。后来爸爸过世了,大致理清了遗产,我就来申城找你们了。”
舒蔚秋追忆着范恒昌当年的言行,说道:“范老爷从前还提过几次,说他很想再回中国来看一看,只是一直腾不出空。没想到这一拖就……就拖没了。”安德烈说道:“是啊,我当时还说陪他一起来,现在真的来了,却只有我一个人。”
舒蔚秋又叹了一口气,满地阳光洒在梧桐树上,斑驳粗糙的树干上像是裂开了一个个伤疤,永远不能圆满。
安德烈说道:“我刚到申城的时候,正不知去哪儿找你,你的表姑父杜子华就上门拜访,他说他知道你的住处。今天我叫杜子华提前跟你打个电话说一声,但是门房接了电话说你一早就出去了。我们就直接过来等着了。”舒蔚秋说道:“我今天刚好带毛毛出去玩。”安德烈说道:“那也是挺巧的。左右范小少爷也在,我们就把手续都办了吧。”
舒蔚秋说道:“范小少爷?”安德烈说道:“我爸爸辗转听说你姐姐生了个男孩子,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范孝懿,遗嘱上也用的是这个名字。”舒蔚秋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冲安德烈无奈一笑。安德烈眯了眯眼睛,也停下来说道:“你们给他起得是什么名字?”舒蔚秋说道:“我姐姐让毛毛姓舒,上学的时候给他报名写的是‘舒雪声’,因为他是冬天里生的。”
安德烈说道:“申城的冬天也下雪么?我听说这里很少下雪。”舒蔚秋说道:“我们那时住在苏州乡下,姐姐待产那几天夜里,雪水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像是住在井里一样。”明明是站在大太阳地里,但说话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漆黑阴湿的乡野雪夜,身上寒浸浸的,冰清水冷。
安德烈也能想象到他们那时一定很艰辛,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想法律上可能会有些小问题,但没关系的,让律师们去解决吧。”舒蔚秋说道:“当年姐姐一走了之,现在怎么还能要范老爷的钱呢?”安德烈说道:“这笔遗产是留给孩子的,不是给你姐姐的,你们没有权利代他拒绝。”舒蔚秋说道:“那……也好罢。”
安德烈又说异国继承遗产并不容易,为了完成法律上的手续,他会在申城盘桓一段时间。舒蔚秋心想若不是六少爷亲自前来监督,这笔钱怎能漂洋过海、完整无缺传到他外甥手里?想想都是千难万险。
不知不觉走到了徐家汇教堂附近,天气好的时候,常有小孩子聚在这一带放风筝、喂鸽子,像是小公园似的,但近来天气太热,那片绿茵茵的草地分外静谧。两人走到教堂的外墙阴影下,教堂里人影攒动,隐隐奏着乐声,仿佛在进行什么仪式。
舒蔚秋很想想问安德烈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可不知为什么总开不了口。当年他们突然分手,那是舒蔚秋单方面做的决定,是他撇下了安德烈,他们俩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其实就算当初是舒蔚秋不好,已经十年了,所有的怨也都该变淡了,然而……爱呢?爱也一样会变淡吗?
他们站在琉璃花玻璃长窗下面,安德烈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额头,低声道:“怎么秋天会这么闷热
', ' ')('?”舒蔚秋说道:“申城的秋天就是这样子,还没到冷的时候呢。”安德烈说道:“我不喜欢出汗,我倒是喜欢冷一点。”舒蔚秋说道:“嗯,但你也说,你的家永远在南洋。”
两人望着远方异常蔚蓝的秋日天空,只听得教堂里传来柔和虔诚的吟唱,人心里飘飘渺渺的,不知身在何处。
舒蔚秋终于问道:“你过得好不好?”安德烈反问道:“什么叫做好?”舒蔚秋想了想,说道:“那都是各人自己的感受。别人无法下定义。”安德烈追问道:“那你的感受是什么呢?”
安德烈应该是想知道,当年舒蔚秋放弃了他而选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舒蔚秋说道:“我……过得挺好的,学生时代的理想,现在基本都实现了。”然而小时候因为认识有限,还有许多不知道的东西,那些东西不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吗?
安德烈不语。舒蔚秋半晌方道:“我们回去罢,我怕毛毛等急了。”他们回小饭馆子接了毛毛,又一起回到了医生宿舍。杜子华早在会客室等得火急火发,一听到电梯声响,立即和范家的律师秘书们一道儿迎了出来。上次虽然在医院闹得很不愉快,但杜子华好像根本不记得那些前仇旧恨,他对待舒蔚秋十分亲热,又赶着毛毛要送他一只金项圈。
舒蔚秋领着他们去了自己的宿舍,那宿舍本是给医院的单身汉准备的,格局简单,一望见底。安德烈环视一圈,看不出房里有任何伉俪的布置,整座公寓纯粹是理性的功能主义。
舒蔚秋去泡了一壶茶来,众人搭讪着围坐在餐桌边。安德烈则独自站在一边,戴着水晶单片眼镜,去看舒蔚秋书架上的医书典籍。
舒蔚秋去门房打电话,喊舒蕙月赶紧过来一趟。舒蕙月听说了范老爷的遗嘱,虽然很受感触,但兴许是“近乡情更怯”,她仓促之间不太敢见范家人,于是让舒蔚秋出面办理。
舒蔚秋回到屋里,律师们已经取出文件摊开放在桌上,原来范恒昌专为小少爷设立了基金,每个月定期给他一笔不多不少的生活费,等到他十八岁才允许他支配所有的钱。杜子华看人家把遗产保护得滴水不漏,一下子就黄了脸色。毛毛则早就坐不住了,自己拆开模型盒子,坐在床边的地毯上玩得全神贯注。
舒蔚秋不大懂法律条文,范家的领头律师是个英国老爵士,风度很是礼貌周到,说舒蔚秋尽可以自请律师,确认过内容再签字也不迟。舒蔚秋便收起了文件,又留他们用了晚饭再走。但人家也看得出,他这单身公寓根本不适合留客吃饭,便客气地婉拒了。
他送他们到门口,安德烈说道:“我们住在花园酒店的顶层,你看好了文件就打电话说一声,我会派人来取。”舒蔚秋说道:“知道了。”
电梯开到这一层了,律师秘书们都走开了。那杜子华是坐人力车来的,也赶着下楼去叫人喊车。满满一电梯的乘客一起下去,只剩下安德烈还站在门口,两只手慢慢地戴上黑色皮革手套。
舒蔚秋顶住门靠在墙边,默默看着他宽阔的肩膀逆着走廊的黄光,肩膀边缘描出一条朦朦胧胧的金色光线。安德烈戴好手套,转过身来说道:“再见。”舒蔚秋说道:“再见。”
安德烈却不走,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舒蔚秋好像有些看不清他那双蓝眼睛了,低声道:“还有事吗?”安德烈忽然慢慢凑过来,两人的右面颊轻轻一贴,安德烈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舒蔚秋的面颊,紧接着换了一边,又亲了一下舒蔚秋的左面颊,然后他才拉开距离。
舒蔚秋怔怔看着安德烈,安德烈向他略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电梯还没回来,他步伐很快地走楼梯下去了。
舒蔚秋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楼梯间无限放大,不断回荡,心头一阵迷茫。忽然毛毛在他背后叫道:“小舅舅。”舒蔚秋关上了门,回头说道:“怎么了?”毛毛直勾勾盯着他,说道:“你也是他的小舅舅吗?”舒蔚秋说道:“算是吧。”毛毛有些不高兴了,原来小舅舅不是他一个人的小舅舅,总觉得别人要把小舅舅抢走似的。
那天晚上,舒蔚秋送毛毛回到他姐姐家里。舒蕙月不免对他唏嘘了一番。舒蔚秋当年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有一个关系不错的华人朋友,回国以后做了律师,他就请这位朋友帮忙察看文件。那位律师认为遗产的条款对毛毛非常公平,于是舒蕙月作为监护人替毛毛签了字。安德烈又亲自带了律师们来吉庆里拿文件,这次杜子华没有跟来。
那天下午,舒蕙月一见到安德烈走进屋来,只觉往事如潮袭上心头,眼眶不禁一下子红了。她引着众人进了厅里,大家看见范老爷的香案,也都按照中国规矩去敬了香。
办完正事,众人坐着喝茶谈话。一个年轻秘书无意间提起来,说安德烈少爷给了杜子华一笔礼金作为领路的答谢,杜子华对数目非常满意,似乎考虑着要回香港去居住。
舒蔚秋因为很反感杜子华的缘故,当时就皱了皱眉头,但究竟不是他的钱,他也没说什么。
安德烈没有跟大家坐在一起,独自抱着手臂站在窗边,外面院里夹竹桃花丛的阑珊花影照在他身上,使他英俊的脸
', ' ')('上光影分明。他点了一支烟慢慢抽着,似乎没有在听他们说话,但舒蔚秋一露出不赞成的眼色,他就立即说道:“你们的表姑父不过是想要点钱,给他就是了,那也不值得什么。”
舒蕙月说道:“我有个学生的父亲在香港做生意,前两天和他家太太聊起来才知道,原来他们也认识杜家,听说表姑父那老来得子的独苗少爷很不成器,杜家一大家子都搬回申城来了,只有那杜少爷还死活留在香港抽大烟、玩舞女,到处惹是生非,前两天还在俱乐部把一个英国人给打了,都闹上报纸了。难怪表姑父一大把年纪还要出来弄钱贴补家用。他要不赶紧搬回香港去,不知道他那宝贝少爷还要干出什么事来呢。唉,活活拖累了杜家的太太小姐们了。”舒蔚秋想到从前杜家的人和事来,也只有默然。
说着说着,天色渐渐黑了,今天天黑得格外早,满院风声瑟瑟,似乎要下雨。舒蕙月盛情挽留众人用饭。众人不好再拒绝一次,于是都留了下来。舒蕙月让兄弟陪客聊天,她一个人在厨房忙不过来,请了隔壁二房东的老妈子来帮忙烧菜。那老妈子上了年纪,口味有些迟钝,今晚的菜肉一味偏咸,安德烈吃得不多。舒蕙月很过意不去。
饭后,舒蔚秋把他们送到弄堂口,范家的车子早就来接了。安德烈对律师秘书们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在外面散会儿步再回去。”一个华裔秘书忙劝道:“少爷仔细遇到人家劫道剥猪猡,还是让保镖跟着吧。”安德烈皱眉道:“怕什么?申城也不至于大街小巷都是黑帮流氓,又不是拍电影。”舒蔚秋说道:“我陪你到附近苏州河边走一走,然后送你回酒店去。”众人都知道当年舒蔚秋从强盗手里救下安德烈的事迹,有他陪着,众人放心乘车离去。
两人漫步走向河边,晚风吹在身上清凉舒适,空气里弥漫着久违的湿润水汽。弄堂里横七竖八摆着板凳竹榻,市民们都到外面来露天纳凉。安德烈跟着舒蔚秋穿行在狭窄的通道之中,互相也不说什么。
到了苏州河边,夜色下河水漆黑如墨,两人沿着河浜默默走了一阵。安德烈在不远处迈步走着,舒蔚秋看见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就想起他第一次跟安德烈过夜,那时也下了大雨。
南洋、竹林、雨夜、纱帐里缠绵的两个年轻人……现在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
安德烈忽然停住了脚步。舒蔚秋回头说道:“你累了么?”安德烈摇了摇头,皱着眉头露出不舒服的样子。舒蔚秋吃了一惊,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了?”安德烈捂着肚子看向河面,低声道:“我胃里不太舒服。”舒蔚秋说道:“不舒服怎么不早说?快去医院吧。”安德烈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就是医生吗?”
舒蔚秋说道:“我手头又没有机器和药物。”安德烈垂下金色眼睫,说道:“我不要去你们那家医院,人太多的地方,我看了就难受。”舒蔚秋说道:“那么你去我那儿坐会儿,我找人给你安排头等病房,清净一些。”安德烈不语,就算作是默许了。
舒蔚秋当即叫了两辆黄包车,一人一辆直奔医生宿舍。进了屋子,舒蔚秋把安德烈安顿在自己的床上,倒了一杯热水来给他喝,然后就去找隔壁的王医生。没想到砰砰敲了好一会儿门也没人应,还是那开电梯的当差出来报告道:“王医生同护士科的秦小姐看电影去了。”舒蔚秋又打算下楼去打电话,打到住院部问一问当值的医生。他回屋去拿钱,顺便看看安德烈怎么样了,只见安德烈披着衣服躺在床上,恹恹地说道:“你就别忙活了,我不想再挪地方。”
他再三说了几次,舒蔚秋只好在他身边坐下,向他脸上注视了一会儿,沉吟道:“那我给你打一针吧。”安德烈说道:“嗯。”舒蔚秋以前做助手的时候学过打针,当即拿了酒精炉子来消毒针头。安德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舒蔚秋帮他解开袖扣,把袖子一节一节挽到大臂上,然后给他推了一针药剂。安德烈也不问是什么药。
过了一会儿,舒蔚秋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安德烈闷闷说道:“我感觉好些了。”舒蔚秋笑了笑,说道:“我给你打的是营养针,本来是要拿给我姐姐保养身体的。这种针也治不了胃病,纯粹是安慰的作用。”安德烈微微笑了笑,说道:“原来你就是这么给人治病的。”
晚风吹得窗帘呼啦啦作响,整座屋子愈发宁静。在那柔和昏黄的灯光下,舒蔚秋看着安德烈金发散乱,有些疲倦地躺在枕头上的安静样子,不禁心里一阵悸动。他坐在床边,伸出手轻轻覆住了安德烈的手背。安德烈不语,默默翻过手掌,两人十指交扣。舒蔚秋的悸动,就变成了一种如水的安宁……
安德烈低声道:“这次来到中国,我其实有些害怕见到你。”舒蔚秋说道:“你怕我和别人结婚了么?”安德烈说道:“怕你忘了我。”舒蔚秋说道:“那是永远不会的。”安德烈说道:“我也害怕你变了,事实上,你也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不过,虽然有些地方变了,但你本质上还是你。”舒蔚秋俯身下来看着他,手肘撑着他身边的床沿,微笑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绕口令。”
安德烈也笑了笑,睁开眼睛看向舒蔚秋
', ' ')(',可他的眼神没有在笑,低声道:“这些年来每次想到你,我心里就很难过。”舒蔚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有时候……感到非常辛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然后就会感到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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