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革现在大概想的就是:我知道事情做得不对,但我已经做了,反正生米成了熟饭,朽木头也掰了个断,不管要杀要剐,后果老子都能承担,都无所谓。
写到这里,我又停住了笔头。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仍然会时常想起刘思革这个人,仍然会记得和他打斗的这个下午,也还会念想那片芭蕉林。暂且不论他放走山民这件事到底正确与否,至少老刘的那股子坦率,我是打心底佩服的。
“行啊,你牛,你是光脚杆子,不怕黄泥巴沾!”我一开口,就对刘思革一阵冷嘲热讽,“你做了事勇于承认,你是标兵,是男子汉,是他娘的战斗英雄!”
“那现在我问你,耳朵给老子竖直了!你,刘思革,凭什么要放走俘虏?”我用着审讯的语气,“是不是那老头子和你皮肤都差不多黑,褶子一样多,你他妈就屁股往外翘,逮着老头认了越南亲戚?”
旗娃端着冲锋枪,跟着我的步伐靠了过来。话多的他闭住了口,也在一旁默默的等着刘思革回答。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原委
雨水仍还在不停的啪嗒啪嗒,刘思革锁住了嘴巴,又回到哑巴状态。
三个人,三双眼睛,芭蕉林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下来。
半晌,刘思革的眼神终于从我的双目移开。他抬头看了一眼雨势,叹了口气:“既然你都晓得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不凭什么,我觉得,今天那个老头儿不该死。”刘思革一字一停顿。
雨水声将他的话语浇得有些模糊,但这次我却听得无比清晰。在我心中猜疑了多少次的事情原委,终于亲口从他嘴里跳出来了。
原来,刘思革没有通敌,他不是敌特,也不是汉奸。原因仅是我开头想的那般,他仅仅是善良心起,觉得山民不该死——如他自己说的那样。
“不该死?”我冷笑一声,立即提高了声音反问道,“好,那你告诉我,谁该死,这战场上的人到底谁他娘的才该死?你放走了他,对我们扯谎话,意思就是你的这些战友,全部才该死?”
尽管我之前已经猜测到他的真实动机,但这句简短的回答被他亲口说出后,不免又让我情绪上涌。
一句反问还没让我问够,我开始比划起手势,话语如机关枪的子弹,连连吐出:“我亏你还是考核出来的侦察兵,你他娘的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把那老头儿放走,会造成什么后果,你到底清楚不清楚,明不明白?老子当年扛着枪来这里的时候,有多少战友是被这些不该死的农民弄成了烈士?”
“还他娘的敢向毛主席保证!”我咬牙切齿着。
话语间我用手指连指好几下地面,双脚也开始动起。情绪一上来,胸口的起伏也压平不住。三伏天里套着雨衣,也让我的脸颊上粘满了汗水。
这番老兵的“拷问”,自然让刘思革无话可对。一连串子弹般的话语说完,耳旁瞬间又只剩下雨水打叶声。
不过我还是没说够,抿了几口唾沫泡子,我接着训斥道:“我看你是在军营里头舒服惯了吧!我再给你重复一遍,这里是越南,我们是来打仗的,打仗就要死人,这不是游山玩水发善心的时候,别他娘的以为小时候吃了几顿观音土,就来这儿跟我装活菩萨!我警告你,你刘思革想当烈士没人拦着,但这个队伍里,没人想跟你一块儿挂彩!”
“你要真想做一尊菩萨,回去了我吴建国第一个掏香火钱!”
“清楚了吗?”我用着在部队里呵斥新兵蛋儿的语气,结束了这场训话。这下子,刘思革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吧。
谁知等我说完,刘思革却表出与我想象中截然相反的反应。他竟然浅浅一笑,把冲锋枪稳挂在肩头,老小子腾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却抹了一把泥污去。
一脸泥污的刘思革答我道:“打仗,我当然知道是来打仗的。”
“老吴啊,我晓得,你我年纪差不多大,但是你进部队比我早,资历也比我久。按理的话,你懂的东西也比我多。不过老吴,你这一番话讲下来,我听着听着,发觉你也不是很清醒嘛!”刘思革看向我,继续补充说。
这话让我没怎么听明白,我一皱眉头,用五官回答他:你这小子在胡说些啥?
“既然话头都扯到这里来了,那我也问你一句,老吴,你还真盼着咱们这六个人,能活着回去?”见我眉头皱起,他迅速反问了我一句。
我觉得这话有些笑人,便冷笑一声,随即反问回去:“我凭什么又不能盼着可以活着回去?”
“你是上过战场的老资格,难道没有琢磨琢磨,咱们这趟任务的来头?”刘思革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或者是,这趟任务,跟你以前走过的不一样?”
我发觉话头有些不对,便顿了顿,道:“你有什么话就讲明,不要跟我东扯西扯的。”
刘思革低下头,弄了弄雨衣的帽子。这老小子的表情突然正经起来,一晃眼,跟平日里那个憨笑扯拐的刘思革简直判若两人。
“嗯,那我直说嘛。”刘思革板肃起表情,缓缓道,“依我的看法,咱们这趟子任务,怎么看都像一张单程票。”
“单程票?”我眯起眼睛。
单程票这个概念,我以前倒是听谁说过。这个词在军队里头,不是代表本身意思,大意就是说,上级派下一趟极为危险的任务,任务执行起来,极有可能挂彩。所以刘思革说出“单程票”的时候,我差不多猜到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刘思革对着我那疑惑的眼神,缓缓点头。
“单程票——”旗娃向前一步,“单程票是啥玩意儿?”
刘思革的眼神移向他,解释说:“绿皮火车坐过吧,单程票就是管你出去,不管你回来。讲难听点就是有去无回。”
“有去无回”四个字,让旗娃哑住了口。旗娃嗓子噎着一口气,不知道该讲啥。
“被选上的那天,我就晓得不是什么好事情。住军招待所,坐首长飞机,用最好的行头……”刘思革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冲锋枪,继续说着,“这待遇确实好,有些老军头混个几十年,都不一定赶得上我们这一趟。”
“但是你们就没琢磨琢磨,这么好的待遇,凭哪样要配给咱们这些基层?”刘思革额头上的皱纹挤起,又对我反问一句。
“任务需要啊,你以为随便哪个大头兵都有这些待遇吗,我们是大队里挑出来的,挑得出来,才有待遇。”我反驳了他的话。
旗娃总算找到了话头,他立即附和我说:“对,咱几个是拔尖儿的!”
看着刘思革那张严肃的脸,我忽然觉得,尽管之前对他猜忌数次,这老小子的形象在我心里也翻转了数次,但我还是没能彻底了解他。这张在芭蕉林里的有些反常的正经脸让我意识到,要识穿一个人,不如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事后想来,刘思革应该是我们一生里都会遇到的一种人。这种人,在我那个年代里,尤为居多。他们平日里笑笑呵呵,疯疯癫癫,不会在话头上跟你起冲突,会和你相处愉快。他们摸棱两可,似是而非,不会公开发表观点,也不会随意站队。
但同时,他们又勤于思考,善于分析,不会被其他人的观点或者口号所左右。他们谈不上睿智,但肯定有一点聪明,因为他们表里不一,总爱用憨傻的外表,去掩盖机敏的内心。
这种人或许是政治气氛紧严下的产物,但事实上,除了刘思革,我还认识几位这样的人——也或许他们天生就这样。
芭蕉树下的刘思革点点头,道:“拔尖儿的侦察兵,对,没错,这自然是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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