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作为一名旁听者,在听完黄班长这些报告性的白描语言后,心里也不会有多大的波动,充其量就当作一则“异闻”罢了。但作为亲历者的我,听完故事后,意识到故事里的种种也许就要换成自己去经历,那种情绪可想而知。
众人在林子里沉默着,无人言语。我点了根烟,挪动了身子,恍回了心绪。黄班长好像料到了我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板脸不语,默默的收着地图和雨披。
阴森的地底,骇人的白骨,消失的队员。香烟过肺,我脑袋里犹如放电影儿一般,不停变换着故事里的场景。再一想到自己就要到那诡怪的山林头去,捏烟的手指竟然颤了颤。
刘思革眉心间的老褶子挤了又挤,旗娃则还睁大了眼睛盯着黄班长,一副还没听够的样子。而闷声的王军英,也缓缓点燃了一支烟。估计他们几个心里头跟我一样是五味陈杂。
黄班长让我们消化了一阵,他叠好了地图,收好了雨披,见几人楞着没动作,便招呼着说:“好了,还有东西要等我们去搬。抽烟的几个,赶紧点!”
六七月份的西南山林,热气难耐,一颗小烟头也许就能引发森林大火。所以我们的规矩是,只能在营帐外的空地抽烟。
“另外一个就是,等会儿有新衣服换。”黄班长瞥了我一眼说,“尤其是你,吴建国,还有张旗正,刘思革也算一个,你们等会儿领到新衣服了,赶紧就给我换了,整天又邋遢又臭的,没个军人样!”
黄班长的这一番招呼,立即将我从那个故事的情节里拉了回来。就像是脑袋里刚还企划着星辰大海,却猛然发现身边的柴米油盐还没弄规整——那个故事其实离我还有些距离,黄班长的招呼,才是眼下最为真切的。
在我看来,黄班长这人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小“洁癖”。这也难怪,人家家境优越,军校出身,生活上讲究点很正常。可是,这训练搞得紧,又是住在这老林子里,我哪里还有时间去讲究个人卫生呢?
但是都点名批评了,我也只好赶紧灭掉了还有大半截的烟头。但这嘴巴,仍然不自觉的顶了他一句:“侦察兵嘛,得过且过。”
话语一出,没想到黄班长立马就楞下了脸,随即脸色一变,转身对我连连训道:“得过且过?谁告诉你侦察兵可以得过且过,不用换衣裳?吴建国呐,走之前我了解过你的背景,知道你是老资格。但你别以为老资格就可以肆无忌惮,就可以目中无人,你以前是怎么样我管不着,但现在到了我手下,就别用老资格跟我叫板!”
突如其来的训斥,听得我一楞一愣,根本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你这个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时我都给你面子,不想说你。什么问题你知道吗?你太散漫自由,太无视纪律!你以为自己在部队里多待了几年,就当成自个儿家了,想怎样就怎样?”黄班长盯着我,接着训斥说,“那你比比王军英,同样的老资格,我就没见他整天穿着个臭气熏天的衣服?”
一旁抽烟的王军英听到自己的名字,只好踩灭烟头,垂烟不语。
“现在要出任务了,我想警告你一次,把你以前的那些脾性给我收好,别在我面前放臭屁。否则你再这样下去,我看到了复员的时候,你还是在原地踏步!”黄班长将雨披丢进营帐里,撂下最后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讲实话,我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几个字,会招来一番批评教育。并且是如此一针见血的批评教育。刚才还耐心讲着故事的黄班长,怎么就突然变了一个人?
并且,在他说出“老资格”以及“原地踏步”几字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不屑。树林里的气氛陡然巨变,一时间我楞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扇了巴掌。
写到这里,我停下了笔,思绪良久。因为黄班长批评我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就跟昨天才发生的一样。现在,我多么想再接受他的批评教育,并当面向他承认错误。也是,那时候的我仗着自己的军龄,孤高自傲,在部队里和侦察连的干部们油嘴滑舌习惯了,完全没有料想到黄班长是另外一种作风。
我以为自己这段时间已经摸透了他,但事实上没有。
黄班长撂下话走之后,我们四个人,还留在原地,楞看着他走进树林里的背影。
“嘞嘞来,嘞嘞去,这换件衣裳多大点事儿啊,用得着这样吗?建国哥,你别急气,这些干部都这样!指指挥挥,怪里怪气!”黄班长走远后,我听到旗娃在我旁边嘀咕了一句。旗娃私下里和我关系挺好,我经常讲些故事逗他乐,引他崇拜。
他说,如果我是他的班长,一定天天端茶倒水伺候我。
为了缓解自己目前的窘境,我也只好通过动嘴来缓解这营帐外的僵硬气氛。我稳好语气,对旗娃说:“哎,是他不懂,侦察任务要搞好,一年半月不洗澡,这是咱们侦察连传了几十年的老话,他没上过战场,他不懂。”
其实侦察连哪有这句老话,是我现编的罢了。
“别掰了,动吧,还有家什要搬嘞。再杵上一阵,我们这黄连,可又要训话了。”刘思革踩熄了烟头,拍了我一下。“黄连”是对黄班长的戏称,因为他是连职干部嘛。
“再大的气,也得憋着,反正任务一出完,咱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刘思革懒散着身子,说着走了出去。
默声不语的王军英,也熄灭烟头跟上脚走了出去。看着他那规矩的背影,我总觉得有几分不顺眼。也许,是因为黄班长刚刚拿他来跟我做了比较。
“黄连黄连,倒苦不咸!这不是掰不掰的问题,是本身就这个理儿啊!”旗娃继续用他的北方口音为我辩驳着,“都说弄潮儿向涛立,手握红旗旗不湿,但这红旗不湿,人还得湿呢。咱们侦察兵往山上摸,哪有不邋遢的理儿?这黄连啊,就是太讲究了!”
“好了,好了,弄潮儿!苦话就当没听见,待会儿规规矩矩的换一身就好了。”我止住了这愣头青的抱怨。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等会儿让黄班长听到可就不妙了。如果出了任务回来,他要在任务报告里写我几句,这功就立不了了。
古有勾践卧薪尝胆,今有我吴建国憋屈盼立功,我在心里怨叨着。要是当年我那上军校的机会没被吊销,现在肯定也是个连职干部呢,那还用得着受这气!等我上了前线,可真得要好好露两手才行。
经过这一出,那个故事暂时被我抛到了脑后。我一路在心里怨叨,跟着他们走出了营地。
走到军卡车,就看到物资已经被搬运出来了。黄班长站在车前,跟两个小战士清点着什么。扭头四看,没有见到李科长和邓鸿超的影子。我憋着刚才那档子怨气,参加进了搬运物资的行列。人多手杂,不一会儿,摆在地上的物资都给理了个顺。
崭新的“大五叶”迷彩服、冒着枪油味儿的冲锋枪、木箱子钉着的弹药、手榴弹、食品罐头、压缩干粮、手电筒……数不清的装备足足垒了好几平米。仔细瞧这数量,再一一摊分,好家伙,黄班长说得不错,看来真要走一趟远路。
“枪也上新的了?”刘思革提起一把崭新的冲锋枪,脸上扬出欣喜。
旗娃则抓出一套叠好的“大五叶”迷彩服,悠扬着嗓门说:“得嘞,大五叶换下小黄花,个人卫生顶呱呱!”
他口中的“大五叶”和“小黄花”都是咱们侦察部队配发的迷彩服。改制前的部队,除了咱们侦察兵以外,其他官兵都是清一色的“三红一绿”六五军装。这套带着花色儿的迷彩服可是我们的宝贝,穿着它走在一片“国防绿”的军营里,特别显摆。
是的,旗娃这话明显是说给黄班长听的。但黄班长正在清点着装备,没理会他。我也拿起一套“大五叶”,干笑了一声。斜眼看着黄班长,我心想,幸好就要出任务了,战场才是检验军人的最好场所,哪怕这次任务是要往邪门的地方钻,但你这个没有上过战场的指战员,定会在我面前出洋相!
旗娃那话还没说完呢,王军英就转身拍了他一个后脑勺,平日里话不多的他,也训了几句说:“就你这孙子话多,一句接一句搞得意了?赶紧点儿衣服给我换好,话再敢多一句,老子罚你跑山头!”
面对老上级的呵斥,旗娃只好一缩脖子,抱着衣服灰溜溜的跑开了。
黄班长清点完了装备后,林子里就钻出来一哨兵。哨兵是李科长派来的,他让我们全体回山头的哨所去。哨所里有简单的起居设施,十分钟后,我们六人围在哨所里的木桌旁,等着李科长安排今晚的任务。
正文 第十章 :就绪
桌子上摆了一棕红色的皮夹,李科长打开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叠纸,举在手中。他晃着手中的那叠纸说:“这是任务的地图,每人一份,都给我收好了,回来的时候上交,到时候谁要是没有,谁就是私藏国家机密。”
说完他就挨个发了一份,我摊在手中一看,地图上密密麻麻,满是等高线和数据标注。地图有些大,对折两次后比脸帕都要大不少。这玩意儿还算国家机密?我按着它,像个宝贝一样审视着。奇怪,地图上好多字都是蛆虫一样的洋文,只有零星的、手写的汉字,放在洋文后面做标注。
虽然上级发洋地图很奇怪,但这样子的“进口洋地图”,我有幸见过一次。那还是七九年开赴越南的时候。那次,副连长带着我们排做战略穿插,他带的地图就是这种“进口货”。据说那是因为开战太急,部队里没有越南的地图,只好临时弄了份法国版的。
至于现在眼前这份到底是英国、法国还是美国产的,我就不知道了——洋文不都一个样吗!虽然以前学校教过一段时间的俄语,我会认几个俄文字母,但显然,这地图上面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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