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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孩年纪尚小,对被拐至邪教之前的往事记不得许多,仅记得自己姓何。

迦龙于中原行走近十年,仍未摸透这曲里拐弯的汉文。每每六七友人曲水流觞之际,他总要吃一顿不晓诗赋的亏,陷入好一通洋相里。那夜他领了那何姓小孩回自己山中居所,点起个瓷盏书灯、将他先前论斤称来垫桌脚的摞摞诗典话本翻了一遍又一遍,回灯回了一轮又一轮,直翻书翻到东天熹微。夜尽后晨光颇好,红霞出云崖,夜露作朝霜。迦龙将书上那几个颇为高深的汉字于肚里摆弄来摆弄去好一番功夫,尽力了,开口仍带上一副薄薄的西域口音:“我今日起当你师傅,给你取个名字叫何闻野好么?‘闻野’是这上边写的,‘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唉,后面有几个字长得太复杂,为师便不往下念了,成不?”

于是他那小徒弟便从‘第一百个小孩’变成了何闻野。

便是如今这个按住他双手,劝他将除草这等活交与自己**的少年。

何闻野如今练那邪经练至七八层,只差一层便可功成,从八九岁时仅有二三瘢痕变作现今满脸青红紫黑,比幼时添了许多重狞厉丑怖。又兼那漫天晚霞一照,一副脸皮如同火烧,直衬出几分鬼古夜话里阿修罗的模样来。

这确乎是副能止小儿夜啼的模样,千万个人里对上他这脸能眉不抖、嘴不颤、眼皮不跳的,约莫只有迦龙一个。

只见那眉不抖、嘴不颤、眼皮不跳的迦龙一笑,反握住人家来按他的手,缓缓道:“为师今日有一喜事,开心过头,只觉浑身气力无处可施,忍不住想来除一除草。”

他徒弟叫他一握,面上一烫,又往后微微退过半步,似是想将自己一张难以见人的脸藏进花田阴影里。

待面上烫完后,何闻野心中却不禁一凛,世间喜事莫过于金榜题名来洞房花烛去,师傅该不会是此番下山去,接紧便于灯火阑珊处遇见个意中人——仔细想来,那山下十个镇子里确乎有九个镇子的姑娘都颇中意师傅……芙蕖样的、芍药样的,总归是每一个都比他这丑八怪好看上千千倍万万倍……

于是他微微往后退半步之际,咬紧唇、语调亦微微一沉:“师傅……是何喜事,值得这般开心?”

对面他师傅仍笑,英俊倜傥、眉飞入鬓,又兼西域血缘里带出来的高鼻深目绿眼珠,暮光单薄,四散进眼前一片油菜花田里,于何闻野看来还不及他师傅一毫半厘的明亮。

见此情状,何闻野一颗心便愈发左跳右跳,生怕他师傅下一瞬便上下嘴皮子一碰、三下两下碰出个什么师母来。

“自然是同你有关的——我前月下山去,昨日回来,已替你找到了那波卑夜经法的下半部。魔罗殿当年只留了上半部于他们教中,你这些年练的也是一残卷。我不是一直运功替你压那体内毒气么?这到底治标不治本,需得练上完整的功法才好,”迦龙顿半晌,唇边笑意愈深,“趁如今你还未练至九层,一切都会好的。”

“那邪教太也阴毒,为夺人心智,竟将下半部功法藏得如此深……便不多言了,这天已近酉时,过会便要起露水,闻野你同我进屋去翻一翻那下半部罢。”

于是小徒弟脑内堪堪捏出个形的师母立时魂飞魄散。

何闻野低低头,二三喜意上心头,只随他师傅牵他走了。

暮光漫天,何闻野一颗心东抛西抛,始终落不到那本能挽他一命的下半部功法上,只全副心神凝于他二人相牵的手。

他那段年幼时节掰作两半,一半被人拿去造一具无心傀儡,一半皆驻在这山下田埂上。

迦龙虽归了隐,红尘味还是洗不掉多少的,照旧要吃饭填肚——堂堂大侠,顶着个特别噱的名号,竟也躬耕陇亩。他种两年油菜又种两年稻谷,下地的时候何闻野便蹲在田埂上数蜻蜓数蝴蝶数蚂蚱,待数到斜阳西沉,该是“荷月带锄归”的时辰了,迦龙便行过来牵起他手,蹚月色行山路回去。

其时何闻野已是识得辨美丑的年岁,他同迦龙手牵手行回去的那段脚程不短,一路上他总有一个问题憋不住要出口:“师傅,你嫌不嫌我丑啊?”

迦龙身量极高、身段极挺,负锄头亦如负剑,月似轻云罩在他眉际:“不嫌,你特别可爱。”

如今距那许多夜的“荷月带锄归”已时过七八年,他师傅照旧是将他作个小孩子看,仍伸一边手过来牵他。

往事夜昏月明,只绵绵流来,汇进眼底。

正左思右想间,他师傅却已放开了他的手,将一本灰尘味扑鼻的经卷递来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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